人通传,自己跑下阶梯,到周瑜马前:
“都督,事情办妥了,荆州前线哨骑回报,凌统将军正按都督的部署调配军队,等都督一到,即可调兵起程。”
周瑜点头,面色有些疲惫:“子明辛苦了,就在府上稍作休整罢。”
吕蒙习以为常,并不推辞,便随侍从向偏房处休息。
☆、九
周瑜走的那天,孙权率众官到江边相送。
司礼官念了半天祝祷文,周瑜在将台上跪听。
孙权领头在后方谛听颂词,众臣立于他身后,他右侧站着鲁肃,孙权双手侧握摆在前面,端着架子,满面庄严肃穆,却乘众人不备,与鲁肃私语道:“怎么说?”
鲁肃眼望前方,略侧首:“军中探报,公瑾确实已命凌公绩调配大军,准备战事。只待主帅前往。”
孙权瞟了他一眼:“子敬说”拦不住就让他去“——你看,公瑾的脾气,孤拦得住么?”
鲁肃道:“主公曾加以阻拦?”
孙权故意叹气略重些:“果不出子敬所料,甚么都拦不住。”
鲁肃道:“公瑾对荆州之念,规劝断难奏效,主公不必太过挂怀,公瑾谋略过人,前线必不致败。如今大军仍驻守江东诸郡,公瑾一时能调动的只在两三万之间,再从长计议罢。”
孙权道:“他日若生不测,又要辛苦子敬。”
鲁肃忙道:“不敢。”
周瑜礼事完毕起身,孙权阔步出列上前,向周瑜授剑符,周瑜重又跪地,双手过头顶,孙权扶起他,看他配了剑,拉住他的手,道“公瑾此去千难万险,收复汉地匡扶汉室,为天下子民,任重而道远,切切保重。”
周瑜道:“主公放心。瑜定不负江东。”
孙权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握着他的手,百般亲和,与他携手同行,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渐远离群臣,走到江边,波涛拍岸声隆隆不断,水花不断泼溅过来,站在岸边,点点水珠袭向面颊。
孙权的手又往上移了些,与周瑜的手虎口相交,悄悄道:“公瑾,你知我心中百般不舍,也不愿意,却仍依你计行事,任你调配,你心中可有一分动容?”
周瑜声色不改:“主公英明,是为了江东大计。”
孙权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用很亲近的口气埋怨道:“公瑾如此冷口冷心,真是恃宠而骄啊!”说着用力捏了一下周瑜的手以示不满。
周瑜不费口舌,唯默然不应。
孙权便拉着他的手,安静地站了片刻,手指靠在他的掌中,感到他的掌上练剑磨出的茧子,触在指上有些糙,有些痒,便鬼使神差地用指尖在掌心搔刮了一下。
周瑜收回手,拱手施礼道:“主公请回,我也该启程。”
江风凛冽,吹得周瑜身上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向后扯去,孙权见他身上没有氅衣,显得身形越加消瘦,禁不住道:
:“江上风疾,公瑾穿得太单薄。”孙权说,便欲解□上所披的锦绒绣氅。
周瑜直接道:“主公,不必了。”
孙权缩回手,面上有些尴尬,讪讪道:“那就待凯旋之日,再赠予公瑾罢。”
周瑜道:“主公保重。”
:“公瑾”孙权又叫住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瑜道:“主公方才不是命我凯旋之日回归么?”
孙权望着他,道:“如果我召你回来,你会回来么?”
周瑜此刻看到孙权脸上的表情,颇像当日破虏将军孙坚过世,他小小年纪孤儿寡母无所依靠,独自坐在路边发呆,看到周家哥哥,委屈又伤心,无限的信任和依赖。
周瑜拜道:“主公召令,瑜自当奉命行事。”
孙权的目光意味深长:“好,公瑾,今日我放你去,他日你莫负我。”
后来,周瑜才会想到:为人主,又怎么会怎么能对任何一个臣下无限信任与依赖。
当日,周瑜乘快船向荆州方向一日千里,他立在船头,看大江浪涛奔涌东去,江山如此,胸中块垒随风消散。他心里只想,快些,再快些——去靠近那片土地,用千里荆襄沃土去祭奠他们的家国梦想,他迫不及待的要看到它,战胜它,将血洒在上面,甚至葬身于斯亦在所不惜。
他自己都不会承认,此刻在他的全盘谋划中,孙权的位置并不那么重要,他虽行荒诞之事,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仍像多年前一样,是保护与被保护,信任与被信任。江东孙氏的主人,孙策的弟弟,怎么会站在他的对面?
他长身而立,迎着风,仿佛能从渺茫的水天尽处,遥望荆州。在周瑜感到什么东西涨满了他的心胸,血液在翻滚。
是的,一切都还是可以掌控的,直到它失控的那一刻。
☆、十
大殿之上,南郡前线派回的使者向殿上拜道:
“大都督夜袭南郡,在瓮城遭伏。都督中箭,现大军退回三十里外营寨驻守。”
孙权是听惯了周瑜的捷报的,乍一听此言,不觉心惊,“公瑾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请主公放心。”
孙权觉得这话太像周瑜的敷衍,只因当着文武群臣,不能质疑,若此时传周瑜回来,他定然不肯,于是孙权只道:“前线之事,由公瑾自裁度,但切勿恋战,毁损自身。”
入夜后,吴侯府又有一骑快马入府,来人滚下马鞍,现出令牌,便被直接被带入觐见吴侯。
孙权正从国太处出来,在回廊上,侍官近前低声传禀。他便转而到侧殿。
见来人,便问战况如何,回话与早晨周瑜的使者说得所差无几。
孙权又问:“公瑾伤得如何?”
:“都督伤得极重,箭上有剧毒,军医也解不了,只是说百日之内务必静养,不然伤口难以愈合。”
孙权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捏了一下,血液都飚上来:公瑾你怎敢瞒我欺我,连前线战事都敢隐瞒,还有什么不敢隐瞒,你就只让我知道你想让我知道的事。
但又听闻他的伤势如此严峻,心中慌乱一团:“传我的密信去,让他快回来!让他撤军回来——如不撤军,可由他授权换帅。”
即刻又传吴侯府中名医,命之随信使速去前线为都督诊断料理,并将病情实禀回来。不顾夜深,再传鲁肃入府。
吕蒙进帐前,先问门口值勤的士兵,“都督醒了么?”
士兵还未作答,帐中传来周瑜的声音:“子明进来罢。”
他的声音虚弱了很多,但不肯显出病态,依旧端穆。
吕蒙掀帘入内,见塌上周瑜脸色惨白,嘴唇几乎和脸一样颜色了,床塌边放着黑乎乎的汤药,周瑜要起身,吕蒙赶紧上前半跪到塌前扶他坐起来。
周瑜问:“甚么事?”
:“主公派人送来密信。”
:“你拆封念罢。”┆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吕蒙把信都拆开了,周瑜才自觉后悔,不知孙权会在信中写什么。内容很短,吕蒙已看完了,向周瑜道:“都督,主公要你回建康。”
周瑜皱眉接过来,看罢放在一旁。
吕蒙问:“都督要撤军么?”
周瑜阖上眼,“吴侯府的使者昨日已传了主公的令,军情由我裁度,是进是退都不必回禀,众将皆在场。今日这是私信,我自会回复,子明不需外传。”
吕蒙应命,见一旁汤药已没了热气,便端起药碗道:“都督喝药罢。早一日康复,便能早一日攻下南郡,又可给我讲解兵法,我这两日读书,颇多迷惑。”
周瑜见他恳切,强打精神道:“子明长进许多,夷陵一战中,我用子明之计,先以木柴阻断敌退路,曹军夜遁时果然被柴道所阻,只得舍马步行。我军方大破敌军,又获马匹数百,子明之功不可不赏。”
吕蒙早准备好了似的,认真对答道:“这皆因素日跟随都督研习兵法,都督教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须细察地形,方可得地利。都督部署谋略时,蒙又常侍在侧,都督真当规无不细,谋无不成,对蒙倾囊相授,恩同再造。老师智谋深远,学生自然不敢懈怠。”
周瑜心里好像被扎了根刺:是怎样细密的规划,竟有今日之挫,折损兵士,又伤及五内。
但他知道吕蒙一贯不会讲这些奉承话,也不知他进帐之前私下练了多久,故不忍点破,笑道,“书果然没有白读,子明越来越会打仗,也越来越会说话了。”
吕蒙听了他的话,心想:我是想让他高兴些,却不曾想让他夸我。颇有些赧然,但又忍不住暗喜。亲自服侍周瑜喝完了汤药,才出帐巡营。
周瑜命人移灯到近前,给孙权写回信,中途停了数次,毒箭创伤处仿佛有脉搏在剧烈地跳动,又好像在撕心裂肺地尖叫,他稍一挪动,就能感受到创口毫无愈合的迹象,完全分作两半,两侧的皮肉相互摩攃,温热粘稠的血渗出来,同时又觉毒气在体内乱冲乱撞。
☆、十一
孙权接到周瑜的回信时,距离发信之日过很多天,信札不盖官印,只署了周瑜的名,以私信的名义由民用驿站缓慢送来。
信写得很长,除了超越正常限度的感激言辞外,自然又做了大量情势剖析,末尾处便是态度强硬的决意,信中之意,无非是说此时撤军换帅,断断不可行。
孙权正在用膳,听说有周瑜的信,即停杯落箸观看,看罢,心中怫然不悦,起身离席。倒让陪席的徐夫人和小世子不知所以然。
前几日,得到医官的回禀:大都督果然身负重伤,毒入经脉,伤口因多次迸裂,引发感染,亟待调治静养,否则性命堪虞。
孙权的心跌宕起伏,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去把他架回来。只等他回复撤军。却不想等来等去等来这样一封信。
周公瑾,你不肯回来也罢了,还同我一来一往端架子,我快马加鞭派人八百里急信给你送去,你就这样不急不缓走民用驿站给我回信。
孙权又想到因顾忌周瑜抗命不从,故不在百官面前下令撤军,只发密信给他,因此而让他得到这个空子,不觉更恼怒几分。
你不是我,怎会知道我的忧惧?不错,你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的目光从荆州城前移开一分?
公瑾,越发执拗了。
孙权回想当初,与现在相比,阿哥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周瑜对他,竟还是很温柔的。
他的悲伤无可言喻,但他的性情还沉浸在拥有孙策的习惯中,宁静而冲淡,温和而多思,坚韧而沉稳,世界对他们来说是美的,光亮的,宽阔的,也是有趣的。
逐渐的,孙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