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官俯身退出,当他们要闭合殿门时,韩当抬手,反掌作势挡住门扉,亦对侍官一笑,侍官竟不能有所动作。
孙权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几乎言语不清:“公瑾的计策固然是好,只是还须众人商议,孤即刻召群臣问政,商讨此事。”
周瑜从容道:“不必,主公想知道谁的意见,毋须召见——子敬必然不主战,但子敬此刻在公安;张公虽不主战,但未必不可动摇。还有什么人,主公要知他意?瑜可当下一一回禀。不过——”
孙权从未见过,周瑜眼中有如此咄咄逼人之色,面上还能带着笑。
周瑜道:“十万江东军士之心乃与瑜同。”
周瑜像一枚吞噬万物的火焰,却冰冷而坚硬。
孙权勉强一笑,道:“公瑾之谋,定是战无不胜,孤还担心甚么呢?”
周瑜拜了一拜,重又高声道:“谢主公准允。”
孙权能看见门口诸将,无声地交换眼神。
周瑜紧接道:“请主公即刻颁布文书。”
孙权到此刻,才渐渐回复知觉,他感到自己的心,浸没在愤怒的毒汁中,几乎溺毙。
他说:“好。我现在写。”
他又说:“砚中无墨,公瑾,你上来,替我研墨,好么?”
然后他突然暴怒,高声厉喝:“我叫你们关门!”
作者有话要说:感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会努力更新的!
话说,师兄没有仙丹的~
☆、六十二
青铜大门阖闭,将他二人与外界断隔。
周瑜走上来,跪坐在孙权对面,舀水洒在砚石上,拿起墨条缓缓研磨,手势熟稔,墨很快匀开。
稍后,砚石的纹路被墨汁浸透,周瑜欲将手中墨条搁在砚首处,孙权却道:“别停,继续。”
孙权将案上的笔拨到周瑜面前:“公瑾研了墨,就用孤的笔写,写完后,孤再奉上印鉴。”
他抬眼瞪周瑜,目眦欲裂,“你要写甚么就写甚么罢!”
周瑜垂首。二人对峙了片刻,孙权冷笑,提笔在绢上写诏令。
殿内空寂无声。
孙权写了两行,冷冰冰地问:“公瑾。你——是要做江东的曹操么?公瑾凯旋之日,是要将我幽闭,还是干脆诛杀于我?”
周瑜道:“主公,不会有那一天。”
我恐怕回不来了。
震怒中的孙权不听周瑜的话。
孙权觉得周瑜对荆州着了魔。
公瑾,你做了唯一一件不能做的事。
这也不再是个人情爱纠葛中的恨,可又无法摆脱,孙权恨到骨中:你要我怎么做!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
他心中满是恨意,他终于明白周瑜时如何坚不可摧。
周瑜道:“主公,日后终有定论。而且,不会等很久——”
孙权的头脑都快炸开:“我不要日后!我要你立时立刻就说!你有甚么话不能对我说,要一意孤行,犯上作乱!。”
周瑜道:“主公,我已言无不尽。”
最初,是他首先向孙权执君臣礼,是他领着江东众人在孙策灵前盟誓辅佐孙权,十年来,不曾有违。
这样的周瑜,今日竟会领诸将入府,兵谏犯上。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他战战兢兢等周瑜回来,谨慎地试探,为了孙氏的江东,他挖开周瑜的伤口,让他对着兄长的灵位发誓,一次一次发誓。
为人主,不能信任任何人,可是,他已经在可以给出的范围内,全心全意地信周瑜。
他分不清对周瑜究竟是甚么,爱恨痴嗔,可他给了他能给的极致。
他所知的周瑜,决定要往前时,哪怕折断他的骨,流干他的血,乃至灰飞烟灭都不能使他恐惧退却。
他已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让周瑜痛,所以他遮起自己的眼,道:“公瑾,这是代价么?这是你同我欢好的代价么?你与我交欢,听凭我的意愿,不怒不怨,等得就是今日?”
孙权的手掌心滚烫,道:“我只怕伤你寸毫,只怕惹你不悦。可笑我螳臂当车,周□石,手段狠烈,只有你杀人,岂有人伤你——你不是不屑用这样的手段么?你由着我,甚么都做下了,就是为了让我轻心,以成今日之事!”
他对周瑜嘶喊:“你是忠臣良将?甚么样的忠臣良将像你这样,心里容不得一丝一毫违逆!你算计我,欺骗我,你用尽手段,胁迫主上,为己所用。周瑜,你负我,你负我!你负江东!”
周瑜叠起桌案上孙权加了印的诏书,仔细折入怀中,向下退去。
孙权的声音又响起:“公瑾,你还记得往日之事么,幼时共读,你曾讲淮阴侯旧事给我听——”
周瑜拜别道:“瑜若不负重望,凯旋之日,愿领今日罪,万死不辞。”
他不再看座上孙权,到殿室尽头,拍了拍门,在渐开的门页中,见到他们肃穆而关切的脸。
一行人走出吴侯府,彼此无言,却已都说明白了。他们在吴侯府门前作礼道别,仍然没有一句话,相望作揖,各自上马,分头而去。
只有吕蒙留下来。
周瑜低低道:“请大夫……”
话没说完,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喉间喷出来,不能停止。
☆、六十三
直到夜间,孙权也不曾离开大殿。殿阁紧闭,不知不觉,传来雨声。
孙权伏在桌案上,直直盯着周瑜留下的奏表、
他整个人如高烧一般,整个头脑发涨,痛苦欲裂,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记忆像一条河,宽阔深沉,缓慢地涌进脑中。
生于乱世,为一方诸侯,是为生存,为他的氏族,为江东,为天下。
可有时,片时片刻间,孙权会觉得,他来到世上,就是为了看一眼周郎的面容。
孙权幼时,因早慧得双亲偏爱,可他确实是很努力地读书,研习兵法,才博得父亲另眼相待。
他永远无法忘记,父亲身上插满箭矢,每一处伤口,像一处处血泉向外冒,父亲英挺的面容上,血污交横:“权儿,你记住,人心恶毒,人心恶毒啊!”
他父亲勇猛过人,英雄一世,临死时,也流着泪嗫嚅:“权儿,爹舍不得你啊!”
公瑾,只有这一件,只有这江东基业,我不能给你,不能给你!
我知你对荆州执念,可是你——权臣胁迫主上,只要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这样达到目的,太容易了,终有一天……
公瑾,从今日起,只要你活着,我会一直无法在闭上眼睛,再也无法安眠。
公瑾,公瑾,公瑾……
你始终觉得,我做得不如哥哥好,要自己动手么?
兄长脾性倔强刚烈,少年得志,战无不胜的年轻人,难免会有轻率固执之时。
孙策捉许贡下狱,处以绞刑,幕僚中多人劝止,孙策却执意不允。
孙策对孙权道:“我与他并无宿怨,他却上表许昌,意置我于死地。权弟,你记住,要害咱们的人——”孙策起手向下劈去,接着说:“而且要快。”
孙权道:“对咱们好的人则如何?”
孙策道:“那自然是对他好——在众人面前,让众人都知道你对他好。”
孙权心中一动,若无其事道:“像公瑾?”
孙策言谈时,不曾把周瑜算在其列,尚未回答,恰群臣又来劝诫,二人便结束了对话。
直到兄长遇刺身亡,孙权都没听到答案。
孙策与周瑜之情,不必言明,不必有任何痕迹,可孙权很早就知道——兄长看周郎的眼神,就像一面镜子,映出自己的眼。
公瑾,你与他,那样相恋,那样缠绵至死。
最终,也只能叫一声兄长,只得叫一声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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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气息奄奄,亲手替他佩上印绶,他说了很多,他说:“权弟,守着我们的江东……”
公瑾,只是这一样,我不能给。
你为什么要置我于绝境?
孙权感到脑中有一团火,烧尽一切。
很多恐怖的念头:周瑜死去的脸,他被残戮的身躯,阴暗腐败的监狱。
也有自己横死的脸,殿堂上群臣大乱,还有,累累的青冢……
一幕幕闪过。
他跌撞起身,打开青铜大门,外面的雨声骤然变得铺天盖地。
孙权自院中穿过。
森森的夜,树影在风雨中疯狂地飘摇。
雨势磅礴,疾驰而下,身后侍从全身湿透,慌忙地将伞遮盖于他顶上,却档不住如此雨势。
夜雨冰冷,散在他脸上,炙热的液体顺眼角向下流淌。
作者有话要说:在遥远的地方,祝流氓GN早日康复!承蒙你读我的文,我很幸运,羞射中……
☆、六十四
鲁肃回建康后,赶来见周瑜。
周瑜屋中满是药气,便在庭院水榭亭中见他,小乔忙取大氅与夫君,又命人将亭中卷帘放下,
周瑜道:“不必,敞亮些好说话。”
周瑜没有矫饰,坦承道:“子敬,你去见刘备的时候,程普韩当黄盖等将军与我同去,请主公兵发荆州,主公当场同意了我的方略。”
鲁肃大为震惊,怕脸上掩饰不住,深深一揖:“大都督,既然如此,我当奉命,凡你所命,无有不从。”
周瑜道:“好。”
我就要这般。
周瑜整了整氅衣,道:“子敬,我去后,你可向主公献计,以我家宅中众人为质,待我归时,会交出虎符兵权,请主公届时莫伤及无辜。”
鲁肃道:“都督,你把我鲁肃看作甚么人?”
周瑜道:“那么,子敬就转达主公,这是我的意思。也好让主公无忧。”
医官来看周瑜,明知他的生命已耗尽,却有一股浑厚的气不散,行动说话更与常人无异。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没有即将到来这一战,都督会更快地衰败下去。
直到万事俱备,只等祭旗出征,吕蒙才敢进言:“都督不妨调息几日。”
周瑜打的都是胜仗,从不喜悲涕话别,不过这一次,他却想见一人。
托人寻吴侯府乐官长,乐官长回禀道:“都督所问之人,现居于府内,且主公又另辟一处居所予他。”
周瑜问在何处,乐官道:“昔讨逆将军在府内的馆舍。主公曾有言,都督若问起,可去自去府内寻人,不必通传。”
孙权行事如此诡异,周瑜更欲师兄早日脱身。
孙权将孙策故居与吴侯内宅隔开,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