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又问他许多周瑜的家里的事,问他周瑜闲暇喜欢甚么,周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孙权便道:“孤知道,你爹爹喜欢七弦琴。”
周循一想,还真是如此。
孙权笑道:“公瑾不曾教循儿弹琴么?”
周循道:“爹爹教了一点,后来又说,终是不成章,恐邯郸学步,反为其害,故不让我们再学。”
孙权道:“循儿到孤家里来,孤让最好的乐师教你。”
周循道:“爹爹说,他日若能回庐江城,那里便有好的先生。”
孙权本已倚栏而卧,听了这句话遽然坐直身,道:“哪一位先生?”
周瑜怎么也想不到,能在建康见到昔日学琴时先生门下的故人。
门庭外,一位癯瘦高长的盲琴师,身后童子抱着熟悉的七弦琴,临风而立。
周瑜来不及穿好鞋,就从堂上奔出来,恭敬执礼道:“兄长。”
琴师虽然目瞑,神情却泰然自若,笑意溶溶,施礼道:“周公瑾,多年不见,公瑾之名已传遍大江南北。”
说罢,伸手拉周瑜的手,却突然止步不动,示意周瑜也不可动,将二指贴在周瑜脉上,半晌才道:“公瑾,最近可受过伤……”
周瑜道:“兄长,今日不谈此事。请上座。”
周瑜年少时,拜隐居于庐江城外冶父山中的乐人为师,周瑜每日徒步前往山中居所学习,乐人本是春秋晋国师旷之后,后罹经战乱,避居于此。
周瑜年幼时,专心致志于音律,传说师旷以艾草薰瞎双眼,摒弃尘世的干扰,方能通达大希之音。如今,师父有个天盲的儿子,耳极聪,能在几十种鸟雀共鸣时一一识别,操琴之时,白鹤飞来,于空中盘旋不去,舒翼而舞。
当周瑜痴迷于音律时,他甚至对师兄的瞑目之疾心生羡慕。然而不久之后,他的兄长死了,后来,他的父亲也死了。
从此,周瑜走出深山,回到滚滚乱世间。又过了两年,他远离家门,拜访了声名鹊起的富春孙氏。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是我自创的一个人物,当然,都是为了铺床。这些都是最初的动力啊啊啊!
☆、六十
孙权走时,执意要请人到吴侯府居住,周瑜不知孙权目的何在,不动声色。
周瑜看琴童怀中所抱瑶琴眼熟。当日他变卖家产,投奔孙策,临行前拜别师长,将常用的七弦琴献赠予师长,师兄家中历代琴师,收藏天下名琴,今日却带周瑜的琴来相见,周瑜感其情意,长拜相送。
孙权故意停在最后,等众人起行,却又要同周瑜说话,屏退旁人,很认真地说:“公瑾,你在庐江所有的一切,我都替你寻来了,你是回不去的。”
周瑜道:“主公何出此言?”
孙权展一展笑,道:“孤的意思,公瑾与我君臣一心,你我长久相伴,到老,到死。”
周循在吴侯府时,孙权与他闲聊,当下就派人去庐江寻周瑜故宅与旧识,今日乐师到建康,孙权不待人休息,即刻带来见周瑜。
他说:“公瑾,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他看着周瑜的眼,道:“你亦只有这条路。”
周瑜感到怀中的愤怒凝成了冰,那些背板和欺骗带来的屈辱也似被冰封在其中。
他平静地说:“送主公。”
接连几日,周瑜在府中赋闲。常陪周循周胤练书写字,写帖给二人看,同小乔一起逗女儿,又将《长河吟》等琴谱抄录成册。
又等了两日,吕蒙到府上来。
吕蒙问:“都督,现下我们该怎么做?”
周瑜道:“等。”
吕蒙不解道:“等甚么?”
周瑜道:“等许昌的谕令。”
吕蒙道:“都督,将军们急于请战,等不了了啊!”
周瑜严正道:“等不了也得等。”
三日后,探报传来,天子授刘备荆州牧,授周瑜南郡太守,程普江夏太守。
周瑜正与二子习字,吕蒙陪坐一旁。消息传来,周瑜放下手中的笔,与吕蒙走出房来。在廊道中同行。
吕蒙道:“都督,末将斗胆说,主公的方略是好,可是如何能骗过那巨奸曹操,曹操这一道敕封文书,岂不是重又挑拨我们与刘备开战。战本来就不可免。难道还让都督去做刘备的臣属不成!”
周瑜笑道:“你以为他们会让我当这个太守?”
周瑜道:“我等的时机到了。”
吕蒙道:“请都督明示。”
夜里,周瑜和衣躺在塌上。当侍从报鲁肃来访时,他坐起身,连衣服都不必换,只系上袍带,一路走到大堂,堂上亦是灯火大放。
鲁肃上堂一揖,面色焦急。
周瑜问道:“子敬,出事了么?”
鲁肃道:“公瑾,曹操老奸巨猾。他封刘备为荆州牧,却又封你为南郡太守,程普为江夏太守,公瑾,他这是意在使我们两家去争这两个郡,激起孙刘大战啊。”
周瑜道:“主公知道么?”
鲁肃道:“主公已知,明日定会问计,公瑾,你是何意?”
周瑜知道,鲁肃此番来,是要确保他不战。
周瑜低垂眼帘,似有犹疑,他终于抬起眼,看鲁肃道:“子敬你请坐,我想,我想同你推心置腹。”
鲁肃怔一怔神,喜出望外道:“好啊!公瑾,你早就该同我推心置腹。”
二人携手入座。
周瑜与鲁肃,仿佛重又成了当年同心的莫逆,周瑜说了很多。
他说,江东之事,除去主公,重担实际上是扛在你我肩上。你我若不能见解一致,则扰乱江东大局,对否?
他说,荆州必取,只有取了荆州,才能实现子敬所言,北上进击曹操,主公方能成就帝王大业,对否?
他说,子敬与我,实则同心,我二人的分歧,不过是何时攻取荆州,对否?
鲁肃道:“极对。”
周瑜与他相视而笑,道:“好,那我就将上次你同主公来探望时没有说的话,都告诉你——子敬,请你即日渡江,催促刘备依照当日与你定下的合约,西取西川。”
鲁肃道:“我可以过江,但是——”
周瑜接着把“但是”二字后面,刘备所能用的推词一一化解,甚至说到:如果他们说兵马不整,粮草未备,那么,就由我们替他们去取!
鲁肃赞他万无一失,却又迟疑道:“公瑾,取西川是一桩大事,耗时耗粮啊。”
周瑜露出少年时常见的狡黠笑容,说了四个字:“假途灭虢。”
鲁肃骤然直起身,道:“公瑾,你出的是险招啊!”
周瑜道:“此事自然须回禀主公,主公若同意,我们就这样办。主公若不同意,我们再寻他策。”
鲁肃细想片时,道:“只要主公同意,我必全力支持你。”
周瑜大为感动:“好!子敬,今日你我推心置腹,方得见解一致,江东大局可稳。现下事情紧急,请你立刻准备过江与诸葛亮斡旋。”
周瑜亲自将鲁肃送到车上,目送离去。
天上冷月如钩,池中残叶上有薄薄的银色水珠,深夜的寒气逼入人心。
周瑜回想当初,孙权用鲁肃计,将荆州借于刘备,巩固双方联盟。听闻消息传到曹营,曹操大惊之下,连手中的笔都掉落在地。
孙刘联合对于子敬而言,就像荆州对于我而言一样,至关重要。
这是子敬谋臣生涯中最巨大的成就,对于他而言,没有孙刘联盟,便引不出赤壁之胜,没有赤壁大捷,便没有江东这大好河山,万里基业。因此,终其一身,他必将联盟贯穿始终。
可是,周瑜想,我再也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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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殿宇巍峨阴沉,雪白的披风在殿阁中浮动,接连不断,如起伏的波涛。
明光铠,青铜剑,红缨银胄,瑞兽革带。战靴踏在殿堂青砖上,佩剑与甲胄相错,不断发出碰击声。
十二位将领,跟着周瑜,按剑稳步自大殿两侧一双又一双华柱间走过,殿阁高耸,望不到顶,如行于深邃的夜中。
入重重门阙,至吴侯正殿门前,侍官敛首道:“将军们请卸剑。”
周瑜一笑,道:“各位将军们在外等候,我一人入见吴侯。”
身后为首二人,程普韩当齐声道:“都督。”
周瑜神色凛然,返身退后两步,向诸将长长一躬。
周瑜重向侍官命令道:“开门。”
侍官不敢有违,推开沉重的青铜门,周瑜掀下摆,佩长剑阔步而入,众将目光熠熠凝视他。
孙权于座上,提笔正书,忽有高声奏报:大都督到。
未经传召,周瑜正步入内。
孙权正意外,再细看,殿堂门口,江东诸将悉数在场,全副铠甲,按剑挺立,目送周瑜。
孙权仔细看清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
周瑜走到阶前,伏身下拜:“参见主公。”
孙权缓缓开口道:“公瑾,今日见孤,何事?”
周瑜单膝着地,挺起上身:“主公,刘备小人,无信无义,裹挟主公之妹潜逃。刘备其人,出于微末,却以皇叔自居,满口仁义,实则欺世盗名。昔强占我荆州,今挟持主公之妹而走,此乃江东之耻,主公之耻。瑜以不才之身,虚任江东大都督,我主公遭此大辱,瑜身为三军将帅,罪不可恕,故今日携诸位将军,向主公请战,请主公允准,开伐荆州。”
他朗朗之声,回荡在殿中,门口众人齐齐拜倒:“请主公允准,开伐荆州。”
孙权道:“公瑾。孤不是不想讨伐荆州,只是此乃大事,需长远谋划。”
周瑜自袖中取出奏疏呈奉,孙权身侧侍官下阶取上,铺在孙权案上。
周瑜道:“瑜已谋划完全,地势详熟,兵多将广,粮草殷实。”
周瑜清楚明白地说:“我江东下上军士,斗志激昂,群情激奋——已是不可不战。”
他一字一字重复:不可不战。
孙权震惊地望着他。
孙权心里慌张,口中却仍镇定道:“公瑾啊,你所奏,子敬过江前已告知我。子敬说,他说,要等他回来,此事再议,不可操之过急。”
周瑜看着孙权的脸,微微一笑,道:“子敬说错了。”
周瑜笑意未消,在孙权目瞪口呆的神色中,道:“主公,子敬亦会说错话。况且,我们不会等到他回来。”
孙权指着周瑜:“公瑾,你是……你是故意支开子敬……”
周瑜不答,目中明亮。孙权停了一刻,对身侧侍官到:“你们退下——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