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要穿戴整齐,将披风洗得白净如雪,银铠纤尘不染,挺直脊背骑在马上。
鲁肃出门来迎,见那白袍的少年将军横刀立马,朗月皑雪,言笑晏晏。
周瑜借粮,鲁肃望见他身后那群士兵,眼放绿光瞪着他家的粮仓,却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列队。心知这就也是借一屯与借两屯的区别了,便笑指家中一仓,悉数赠予周将军。
人在特别饿的时候,特别容易激动,小周将军从此与鲁子敬结下深厚的友情。
他们年少时,也曾惺惺相惜,志同道合,周瑜因此大力向孙策举荐,迎其母入吴。可周瑜知道,子敬真正决定留在东吴,是因为他认定了孙权。为人臣最期望的,莫过于塑造一个自己的主公,而孙权与他相遇的时候,恰好非常年轻。
无论张昭怎样非议,言鲁肃粗疏不可用,年轻的主公却敢违背仲父,日益重用他,赏赐家用钱财无数。
孙权曾于廊下无人处,拉鲁肃的手道:“天以卿赐我也!”
周瑜奉召回建康,孙权自座上站起,激动道:“天授公瑾与我!”
鲁肃在侧,抚掌而笑。
如此熟稔地使用权衡牵制之术,主公真是长大了。
周瑜想,我们不能复当年了。他对于子敬的渐行渐远满怀无奈与遗憾,甚至迁怒于孔明,但他知道,不是孔明的错。
故人渐凋零,两不相知。有很多话,竟成了不能说的话,乃至最后无话可说。
:“子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鲁肃本意欲规劝周瑜荆州之事,见他气色不好,也不便多说,只迂回道:“公瑾,近日身体如何?公瑾宜多休养。”
周瑜笑道:“心事未了,寝食难安。待收复荆州后,自然有时间休养。”
鲁肃踌躇道:“公瑾,刘皇叔已在路上,公瑾真当要拦截他,激起孙刘刀兵?”
周瑜虽不透露细节,却也不想有所欺瞒敷衍,道:“确是如此安排,子敬切勿阻拦,坏我大事。”
鲁肃急道:“公瑾啊,你这么做,是要被天下人诟病啊!刘备素以仁义闻名,你定要如此,岂非要背上背信弃义之名!”
周瑜不改笑容:“事到如今,我要浮名何用?”
鲁肃道:“即便公瑾不要浮名,难道主公也不要名声了么?”
周瑜道:“即便如此,荆州也必须要回来,”他看了鲁肃的面色,又道,“子敬放心,主公会有好名声的——在这件事中,只需要牺牲一个人的名声,而我恰好无所谓。”
鲁肃骇异,周瑜向来视名誉如身体发肤一般,怎会有此言语。
此时,使者领医官在门外等候,鲁肃见状,只得又说了些保重身体的话,告辞而出。
☆、三十三
鲁肃把周瑜的话转述给孙权听,孙权也是一愣。
小时候,阿哥开几句玩笑,公瑾就会脸红。年纪稍长后他亲自领兵,虽沉着多谋,但与孙策相比,其实周公瑾更经不住骂阵,无论软硬,他总要尽快设法令那些恣意狂言的噤声,他受不了被指名道姓辱骂。
他竭力修身齐家治国,比一般人更用心,不让人生陷入为人非议的窘境,怎会言说名声二字微不足道?
孙权心中不觉烦躁,他好像终于明白,周瑜在向他传达的甚么意思。
公瑾果然狠心,你知我已如痴如狂,死矢靡他,倘或换作兄长,你怎肯如此要他性命。
之后,孙权更是处处与周瑜相对,事事掣肘,绝不让荆州之战成事。
他们都没有想到,刘备来得那么快。
周瑜接报时,速命吕蒙行事,而此时,鲁肃已在途中。
吕蒙无功而返,在途中与周瑜相遇,听闻此讯,马车内周瑜气火攻心,如今已经说不清究竟是哪一处有疾,只觉得体内各种器官或缓或急地撕裂收缩。他叹一声“又被子敬占了先”,命吕蒙同他一起进城。
孙权得知鲁肃已接到刘备后,便命人传周瑜入府,有紧要事务相商。
传罢命,孙权遣退堂上的侍从,独自研墨,看着墨块一层层剥落,清水凝成了墨,他又舀水重磨。
:“禀主公,周都督到。”
周瑜卸下佩剑,交予侍官,方被引入室中。
孙权头也不抬,吩咐道:“关门。”
周瑜垂手定立原处,侍从在他身后退出,自两边缓缓闭上门扉。
孙权在座上微笑道:“公瑾来了,公瑾身体如何?”
周瑜为鲁肃截走刘备之事,心中不快,敷衍道:“还好。”
孙权道:“公瑾啊,招亲之事,已成难局,刘备在庐江城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太夫人已知晓,大发雷霆,连带我同子敬,一并被斥的体无完肤。文武群臣也议论纷纷。”
周瑜毫不犹豫道:“请主公将全部罪责推到我身上,全是我一意为之,只要能取回荆州,他们人人都会高兴的,难道不是么?”
孙权听闻此言,一皱眉,搁下手中墨块,起身,衣袖拂过桌案断角,到周瑜近前。
:“公瑾,”他的手心贴上周瑜的面颊,“我等你很久。”
周瑜不避闪,可他阻止不了自己嘲讽的声调:“主公放心,刘备已到建康。子敬在我之前劫走了他。”
孙权在他眼前勾起唇,笑道:“子敬办事,我没甚么不放心的。”
周瑜道:“既如此,主公今日招瑜何事?”
孙权凝着方才的笑,侧首凑近他的耳,轻轻吐了口气,“主公召命,自然是紧急公务。”
他的手指爬上周瑜宽袖中的手,猛地捏紧,引他的手往下,往下,到那里,隔着衣袍——
:“是不是很紧急?”
周瑜如芒刺在背,但他不动。
孙权握他的手,贴在某处,缓缓上下摩动。下颌失力,落到周瑜肩上,耳鬓厮磨,吐息渐浓重起来。
周瑜紧咬牙,猛地觉到连下唇几乎被咬烂,怕孙权察觉,便放松唇齿。
孙权含他的耳垂,口唇交叠时有暧昧的水声响起:“公瑾,公瑾。”他唤着,手把手,情势急迫起来,他仿佛忘情,放开紧握的手,周瑜的手自然落空下去,他按住周瑜的肩,将他按下去。
周瑜略惊,但并无反抗,顺他意图下去——
周瑜想阖上眼,但只是瞬一瞬目,又睁开眼。
孙权在他面前挺立片刻,伸手抚上周瑜后脑的发,周瑜不动,心中绝望,神色却不变。
孙权低首望他,他的脸自上而下看去,看不清眼神,竟有顺服之感。
孙权最终下死力揪住他的发丝,也跪倒下来。
:“公瑾,我此番折辱,你当真不恼?”
周瑜的眼睫重重垂落,只有这一点神色,显出如释重负,其余皆如初。
周瑜轻咳一声,道:“主公也觉得这是折辱,日后勿再犯。”
孙权扯他的发,恨自己没做到底,报复地咬他的唇,咬破了他的唇,“我若是还要犯呢?”││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周瑜抿掉唇上血,道:“我今日怎么做,日后便怎么做。”
孙权放开他。
:“周公瑾,你想向我示意甚么?你不在意浮世功名,无论是我,还是母亲,抑或其他,你将身抵挡,你意出征荆州,你想——死在那里,再也不必回来见我?所以无论我做甚么,你都能忍受——因为你终于可以解脱了,是么?是么?”
周瑜不置可否,却并不否认。
孙权体验到甚么是五内俱焚,如火如荼,如煎如熬。
想毁灭他,揉碎他,从禸体到精神,想让他死,让他化成灰烬。
周瑜的头发还在他手中,他的口中,还残留着周瑜唇上的血,如果此刻不放手,他不知道自己会做甚么。
孙权放手,立起身返回座上,低头沉默了很久,案上铜雀灯,灯芯簇簇聚拢,火光骤长一闪,灯芯袅娜地倒在灯油中,逐渐灭去,留下一段焦黑。
:“公瑾,”孙权向他招手。
周瑜便到他近前,孙权示意他在面对坐下,周瑜刚坐下,孙权在昏黄的灯火中笑了,笑意是冷的:
“公瑾,我听闻赤壁之战中,你同黄公覆那一场苦肉计精彩绝伦,如今要到我面前,亲自上阵再演一回?”
周瑜有一点被识破的窘迫,不过即刻坦然。
周瑜道:“如能保江东远近无忧,俟机以图大业,实现先主公遗愿,那么,我周瑜即使不在了,这万里河山仍是江东孙氏的土地,我的遗愿,还会有其他人来继承,如此,虽死无憾。”
:“公瑾,你信我。”孙权道:“你尽心竭力守护的江东,是我父兄故土,我必让它一直延续下去,我绝不食言,我要同你一起守护江东河山——直到你我都灰飞烟灭。”
周瑜道:“不,那还不够。”
周瑜道:“主公,不可只图眼下安稳,二十年,五十年之后,偏安固守必遭覆灭。主公请用瑜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计策,伯符将军当日在世时——”
:“公瑾,”孙权打断了他,“是你说的,日后,别在谈及先主公——是你说得罢?”
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孙权慢慢提笔,在砚中舔饱了墨,并不写字,又慢慢道:“吾兄临终前托付大事于我,我仍记得他说‘举贤任能,使各尽能以保江东,我不如卿。’阿哥让我守住江东!一味冒进,究竟是哥哥的意思还是公瑾你的意思?
周瑜闻言,怔怔地望着他,道:“你兄长在世时就曾定下西进巴蜀,后图北定中原之计,他是要攻取许地的……”
孙权想象着一柄利剑狠狠刺穿周瑜,感到□一紧。
孙权竖起身,单手撑住桌案,欺身向前,靠近周瑜的脸:
“公瑾,当日我曾问你,攻取荆襄究竟是谁的心愿,你可记得你如何回复?不是先兄的,是你的——不是他的,不是我的,不是任何一个孙家人的。”
周瑜如当头一棒,被堵得无言以对,当时只因孙权痴缠不休,他忍辱负重,言谈时刻意不提及孙策,无非是为了不激怒孙权,缓解事态,今日他竟然以此为柄,反手相攻。
那些不齿的肮脏秽事,究竟是暗下私事,周瑜费尽心机不让它介入到政务决策中,
孙权觉得由心底升上来阵阵酥|麻的快意,在他们漫长的相识岁月中,周瑜第一次这么明显地处于劣势,他为了掩饰频顾左右,他的镇定掩盖着崩塌,他无人相助,孙策不会活过来支持他。是,那些头脑发热的将军们是不要命地跟着你,可此时此刻,你还不是照样低眉顺眼,被我一点一点割得遍体鳞伤?
我还有更狠的,孙权想。
孙权道:“诸葛孔明神机妙算,步步机关,公瑾既不能对应,不得不由我出面斡旋,如今拿我亲妹妹去抵偿公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