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阁以南的苑中,地势比较低,下水道被塞没了,此地积水数尺,而且有五六亩的面积。
女皇帝对这一片积水,忽然发生了兴趣,她命四名内侍去试积水的深浅,接着,她悠悠地向身边的两名情人说:
“我还记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下大雨,园子里积水,我取了一只浴盆,浮在水中,像船一样地划着,听人说,江南女儿采菱,就坐在一只木盆中的。”她顿歇,微笑着,“如果我不生病,我会自己去涉水,试试深浅的。”
“陛下童心未泯。”张易之说。
于是,武曌放纵地笑了起来。过去,她曾长期地避免大笑,这些时,她已不去计较这些了,甚至,她在大笑中,也让人看到自己零落的牙齿——这回大病,她又脱落了两只大牙。
四名内侍,此时已分别站在积水中了,积水深度,都在他们膝盖以上。
“这也可以游水了。”女皇帝愉快地说,“易之,你们两个会泅水吗?”
“昌宗会的——”
“陛下,他欺君。”张昌宗迅速地接口,“他有阴谋啊!他想要陛下命我现在下去泅水。”
于是,女皇帝又乐不可支地笑了。之后,她从皮裘中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捏住昌宗的手。
“我不会要你去泅水的,这天气,要你下水,会把你冷死啊——到夏天,我再看你泅水。”
“陛下,我真的不会。”张昌宗掩抑地笑着,“今年夏天,我来学习。”
“如果在长安就好了,温泉宫的水是暖的——”她缓缓地合上眼皮,“对了,我们曾计划过上长安住一些时的,今年秋天再去吧。”
就在这时,婉儿来到了神功阁,向女皇帝报告:
“太子来请圣安——”
“没事了,你要他回东宫去吧!”武曌耽恋于闲适地看雨,不愿受到他人的打扰。
于是,婉儿缓缓地转身下去。
太子在神功阁下层的左厢等待。当婉儿宣敕免朝时,他左右顾盼,突然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太子,此地不行的。”婉儿吃惊地推开他。
“婉儿,我想你!”太子吃吃地低叫着,“我们相见,多么艰难,现在又没有人。”
“不行的——”婉儿说时,双手终于也搂住了太子,气咻咻地接下去,“皇帝在上面啊,张氏兄弟也在上面……”
“他们不会下来……”
“太子——”她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的颈项,眼皮半合着,悠悠地,似梦寐一样地说,“我们只能小心——在皇上身边,只有小心才能保全,太子,只要你是真心要我,我们来日方长啊。”她的话是温柔、谦卑的,但是,她的神态又全是至诚和真挚的,说到最后,半合着的大眼睛掀动了一下,泪珠凝在睫毛上。
《武则天》第十九卷(2)
“婉儿,我日夜想着和你在一起,只要有一天能够,我一定的。而且我老早就和太子妃说过,她一定会像姊妹似地待你的,她虽然妒忌我与别的女人好,可是,对你,却不同。婉儿,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没有你的周全,我们怕不能活到今天……”
婉儿掩住了他的口,以佯嗔的神气说:
“我不许你再提这些啊,我以前就讲过了,你不听我的话,你……”
“婉儿——”太子凑近去,吻她,随后又说,“婉儿,我感激的,终身不忘的……”
在被吻着的一瞬,她细碎地婉转呻[yín],同时推开他。
“太子,不要惹我,太子,我还要上去侍候……”
于是太子微吁着放开了她。
婉儿拉出自己的汗巾,为太子揩嘴唇,轻俏微弱地说:
“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设法通知你的!”
太子含情地点头,整整衣襟,慢慢地向外走。
“太子!”婉儿跟在他的身后,低唤着,等太子回转身时,她再说,“让我看看你……”
这是情话。
此时,在神功阁上的女皇帝,传召婉儿了。
“让我先上去,你慢一步走。”她在他耳边低说,随后,就迅速地走开。
女皇帝召唤婉儿,只为询问庾信《春赋》中的几句话。她看到婉儿时,笑嘻嘻地说:
“我们三个在背庾信的《春赋》,最后一段,‘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这以下,还有几句,我们都想不起来,你试试!”
婉儿的记忆力是出名的,当女皇帝的问话才毕,她就朗朗地接下去说:
“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
武曌现出轻快的笑容,似是抢着地接着念出最后两句:
“池中水影明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陛下,”张昌宗舒了口气,摇头叹息,“我的记性坏了。”
“我们都不及婉儿,”女皇帝枯瘦的手稍微摆动,“赐她一杯酒,我也饮一杯。”
“陛下最好不饮。”张易之说。
“不妨事,饮一杯酒活动筋骨,我每夜都饮的。”
婉儿饮了一杯酒,视线转向苑中的辇路——此时,太子的乘车正于雨中离去。
她看了一眼,立刻避开——和太子的私情,是她的秘密。而这项私情,是最近半年中发展的,当女皇帝在病中的时候,太子时时来问疾,她接近了他,她也竭尽所能协助他和维护他,而且,她也通过一项特别的人事关系——太平公主——使太子知道自己一直在暗中协助太子。
她不是为了爱,她是为了未来。女皇帝病入膏肓了,未来,将是另外一个局面,由现在走向未来,她结交了太子,她相信这一步棋子下得很好,她相信,在女皇帝倒下去之后,自己能凭仗与太子的关系,继续辉煌,可能比现在更光彩,因为,太子和太子妃都是中材以下的人物,而她,虽然自知不如女皇帝,但是,她确信自己高出于宫中所有的人。
婉儿是忠于女皇帝的,不过,她并未打算以身殉女皇帝,因此,她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她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不仅婉儿如此,宫中和朝中,有许多人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有一度,连张氏兄弟也是如此,李哲从庐陵王贬所再入为太子,是由狄仁杰的努力,但张氏兄弟也曾致力于此!张氏兄弟是想以此为自己留下一个退步的。可是,狄仁杰死后,不久就发生皇太孙事件。他们走太子的门路,自然绝望了,现在,他们兄弟希望还有时间,能在女皇帝健在的时候,再将太子挤出宫去,由他们来拥立一位继承人。
因此,当女皇帝康复时,他们兄弟在兴奋中。
但,伟大的女皇帝的生命余年,总是可悲的。她所提携栽培出来的人,甚至她的情人,都忽略了现在而为未来打算了。而武曌本人,却不去想未来。
人生,活到八十岁以上,对未来还能希冀什么呢?何况,又是在大病之后。
在神功阁上,她是把握现在,享受现在,在她的心理上,只有现在是属于自己的。此外,她回忆——她的生活经历太丰富了,她的生命史,每一页都有光彩发出。
因此,她回忆——
一个老年人沉潜于回忆中时,表示生命的路程已经到了尽头。
春雨继续着,饮了一杯酒的武曌,面颊上泛起了红晕。那像是夕阳残照。
夕阳,她的生命也只剩下一丝残照了。
在春雨中,玄武门冷冷清清,披着油布兜篷的卫卒,麻木地立在城堞上。∞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雨气使玄武门外的广场上,蒸腾起一片白雾。
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的乘车出了玄武门,车篷垂下着,守卫们仅从车前的徽志认出这位长官,他们打起精神向车行礼。
车辆没有停留,迅速地隐没在广场的雨气中。
不久,左羽林卫将军薛思行的乘车也出了玄武门。
但是,在玄武门内禁军的大将军府,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和左羽林卫将军薛思行同在!他们的车虽然悬着官徽,正式出城门,但是,他们的人却留着——大雨,使他们轻易地掩饰了行踪。
——那两辆出玄武门的车中,一辆载着大周皇朝的宰相张柬之,另一辆载着凤阁侍郎崔玄晖。
《武则天》第十九卷(3)
他们两人,是于雨中乘着羽林将军敬晖的车辆私入的,现在,他们又借用羽林军的大将和将军乘车私出。
军府中,一片肃静,门前的侍卫循例悬上了牌示——那是表示大将军已出,请谒者皆不得擅入。
在密室中,李多祚与薛思行默默相对,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久,薛思行低声问:
“大约,平安离开禁区了。”
李多祚点点头,但未曾发言。
“这些日很平静,我估计不会出什么事的。”薛思行的手心有汗,显然,他对目前的情势感到紧张。
“我想——是的。”李多祚低微喟叹着,望了铜壶滴漏一眼,再说,“照时间推算,应该出了外禁区,可能已从北直道转入东街。”
于是,薛思行也将目光移到铜壶滴漏。
就在这时,内|壁门有叩打的声响。李多祚倏地站起来,亲自去开门。
进入的是羽林将军李湛,他额上有汗水(虽然这是早春的寒天),但面颊有笑容。
“没事了?”李多祚问,但声音微微抖颤。
“平安出禁区,我看他们两车入北直道的。”李湛吁了口气,“我延迟了一些时——武攸宜忽然上城来了,敷衍了他几句,幸得敬晖上来,将武攸宜截了去。”
李湛,是武曌早期的宠臣李义府的儿子,原任右散骑侍郎,张柬之入相之后,引荐一批新的羽林将军,李湛便是其中之一;其余,尚有建安王武攸宜为左羽林卫大将军,杨元琰、敬晖、桓彦范,都为羽林将军。杨元琰是由外吏内调的,敬晖是由右台中丞调职,桓彦范则由司刑少卿调任。武曌同意这样的任命,也有她自己的理由——李多祚是禁军的老将,一向忠谨可靠;武攸宜是自己的侄子,切身利害相关,自然是可靠的;李湛两代,都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杨元琰由外吏入内,在玄武门没有党派私交,桓彦范和敬晖,是反二张的,这些人的背景各不相同,将这些人放在一起,少有发生横的关系的可能。武曌是重视玄武门的,她深晓当年太宗皇帝以取得玄武门禁军将领的拥戴,而兴兵入宫取得皇位的。
因此,在她掌权的年月中,对玄武门的控制一刻都不放松。她愿意将来自各个不同系统的人物入于禁军区,这样,就无人能操纵羽林军了。只要羽林军无事,宫廷的安全就获得了保障。
但是,人事难期,她的缜密安排与防范,在生年的最后期间,却出漏洞。
那些各不相与的将军们,却因各自的未来而多数结合起来了,他们为自己的未来而图谋着至高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