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头全白的母鹿,下一回,再运一头母鹿来和此地的两头公鹿之一相配就是了。”太平公主轻盈地说,“白鹿,母的比公的美!如果是公的,我就不会向你们要。”
皇帝与太子之间的谈话,因太平公主的闯入而中止了。
不过,武皇后却喜欢女儿的闯入,她直觉地感到,太子与皇帝的谈话,会不利于自己。她私忖着,要设法改造儿子,使儿子完全地站在自己的一边。
可是,在亲情的方面,有权力的母亲却失败了。
李弘有了自己的思想方式,他的基本观念与母亲不同,他甚至隐隐约约地讽示母后,少预闻政治。
政治在武后的心目中,是与生命等量齐观的。何况,现在已经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要她少预闻政治是绝不可能的,因此,她对儿子失望,也为儿子不与自己同调而痛苦。
虽然如此,在另外的一方面,她却有了收获——十五岁的婉儿,有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可爱,她能写一笔秀丽整齐的字,她博识,文学的、政治的,全部通晓大略,前皇遗训《贞观政要》,她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还有,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人事关系,对朝臣的派系,有一个概念。
武皇后在不久之后就发现了她多方面的才能,讶然询问:
“婉儿,是谁教你的呀?”
“幼年,我随舅父太当少卿郑休远学书礼,入宫之后,仁寿宫监来训让我随右庶子许围师学文,他们两位教导我。”婉儿有条不紊地回答。
于是,武皇后在婉儿入宫一个月后,就派给她正五品尚宫的职位,协助处理文书的分类和编引摘要。
这样,婉儿与皇后几乎天天在一起,她将洛阳的宫闱故事告知皇后,她又告知皇后在洛阳的皇族诸公主的故事,她特别提到了皇太祖的小女儿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怎样了?”武后欣悦地询问——当她为前皇才人的时代,与千金公主往来极为密切,那时,千金公主新寡;后来,她到感业寺为尼,千金公主也时时来看她。当她再度入宫成为皇后时,还主持了千金公主的再嫁,皇族诸公主中,只有千金公主与她最合得来,她们相见,会讲述女人的私话。这四年来,她和千金公主间,隔膜得很。因此,婉儿一提到,她就很激动。
“驸马郑敬玄多病,千金公主与驸马的情谊,好像也不怎么好!”
“哦,”武皇后悻然接口,“男人,总是多病的。”这是在忘情中说出的。在宫廷女官的面前,这样说是失礼的。
“不过,千金公主生活得很愉快,她——”婉儿说了一半,就将话咽住了。
武媚娘自然了解她未曾出口之言,那是与男女之私有关的。
“皇后不邀千金公主上长安玩玩?”
“我一向事忙啊——”她稍顿,接着说,“你传告内侍省上监,用我的名义邀千金公主,你记着,千金公主的辈分比我高。”
婉儿点头允承,敏捷地将皇后的谕文录了下来。
“还有,你派一名内常侍去传告我的侄儿三思,命他侍从太子。”她偶然想到使武家的子侄和自己的儿子多接近一些。自己改造儿子虽然失败,但她希望少年人在一起,发生情谊。而武三思,是她诸侄中最敏慧和了解自己的一个。但是,在作了这一安排之后,她又浮起了年矢催人的感慨,下一代,不断地起来了。
当下一代的人纷纷茁壮的时候,武皇后和自己同时代的上一辈的人相见了,那是千金公主。
在私室相对的时候,武媚娘仍然用过去的称呼,唤她小阿姊——当年,她是太宗皇帝的才人,和千金公主是平辈,而千金公主,比她大半岁。
《武则天》第六卷(4)
千金公主,二十多年如一日,称她作“媚妹”。
森严的武皇后,在与千金公主相处的时候,变得活泼了,甚至也轻佻了。她们经常地谈笑着讲往事。
“听说,你在洛阳很猖狂,是吗?”武皇后问。
“谈不上猖狂,自然,也不会像你那样——死了一大半。”千金公主放肆地说,“做女人,像你,真不合算。”
“小阿姊——”媚娘喟叹着,“我的地位不同啊!我学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千金公主摇摇头,“算了,你从翠微宫出来之后,就死了一小半,那时候,你做尼姑,也不吃野食,我真不懂,你怎样收束自己的?”
“唉,一言难尽!小阿姊,真人面前不讲假话,你以为我真的是木头人吗?阿治长年生病,我……”她顿了一顿,再说,“那时,在感业寺,我竭力管住自己,小阿姊,你命好,生于皇帝家,什么都不怕,我可不同啊!在感业寺的时候,倘若乱来,阿治就不要我进宫了。”
“我就讨厌你智机权谋太多,媚妹,女人,贪图这些干嘛?”
“我不是贪图,是不得已啊!譬如骑虎,上去了,怎样下来呢?”她婉转地掩饰自己的权力欲。
“媚妹,现在你可不怕了呀,阿治管不了你,旁人也不敢再惹你——”
“也不见得。”她谦逊着。
“喂,别讲空话了,我替你找一个来!媚妹,你放心好了,有我替你安排,保证不会出事——而且,我选的人,必然是第一流的,我认识一个青年——好,我向你实招了吧!那是使我开胃的人,好极!他叫冯小宝,样样都好——你要不要?要,我就出让!”
武媚娘料不到千金公主会如江河泛滥地倾吐私事,自从她登上皇后宝座之后,无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浪形骸,因此,在习惯上,她感到很尴尬;不过,她与千金公主之间的情感联系,是在久长的年月之前,那时候,她为前皇的才人,曾经恣肆无忌地和女伴议论私情。
现在,她却因此而面颊绯红。
“媚娘,”千金公主愕异地看着她,“怎么啦?你变成十七岁的姑娘了,这也会使你怕羞?”
武媚娘调匀了呼吸,赧然说:
“我当然不会怕羞呀。”她稍顿,用另外一种态度来应付老伴侣,“小阿姊,你讲得太生动了,我的心如一口枯井,此时,波动了起来。”
“该死!”千金公主大笑着,“道行那样浅!”
她垂下头,低微地问:
“那人叫冯什么?”
“冯小宝。”千金公主爽快地说,“你要不要?”
她虽然有飞动的意思,但是,长久地生活在权力斗争的圈子里,已经使她自然地能以理智操纵感情和运用每一个时机。冯小宝,或许是开胃的,可是,她绝不能由千金公主的路取得这个男子。虽然千金公主是她的久年女伴,但是,政治是无情的,任何一些把柄落在他人手中,都会遭致严重的恶果。
“我想,但我不能够——小阿姊,”她发出喟叹,“我只能管住自己!否则,我的尸体也会被人撕得粉碎。”
“媚娘!人们说你是大权在握的呀,难道,你连偶然放肆一下都无能为力吗?”
“也许可以的,但我不知道!”武媚娘表现得很软弱,“周围,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他们日日夜夜在守望我有行为差错的时候,那样,他们就可以齐心合力地把拳头打到我的身上。小阿姊,你的侄儿并不是真正忠厚诚朴的,他让我做事,他也给我决定许多大事的权力,可是,我知道,他和他父亲有相同点,一百天的好,遮盖不了一天的不好——我现在很光彩,好像在高山的顶上,但是,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跌下来。”
她以婉转柔和的声调讲述着,那虽然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但是,她要将一角化为全面,她要使千金公主相信自己所讲的完全是真实的。
事实上,那很容易达到目的。千金公主除了追求逸乐之外,对政治是全然不关心的。现在,她天真地被武皇后所感动了,她甚至有了气愤,重重地说:**網*
“媚娘,这是阿治岂有此理!”
“我也不怪他!”武媚娘低下头,细腻地说。
“媚娘!”千金公主舒了一口气,“唉,我被你讲得闷了,真烦人哪!”
“小阿姊,现在,你总明白我的生活了吧,有时,兴致很好,想法子去追求享乐;但是,半个时辰之后,那些烦人的事就会将你打得头昏眼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哦,哦——”
“小阿姊,别谈这些烦心的事,我们老姊妹相见,还是讲些开心事吧,小阿姊,再讲讲洛阳的故事!”她嫣然一笑,“我和外间隔膜得很哩!”
“洛阳,除了冯小宝之外,没有可说的人了。”千金公主低吁着,“讲冯小宝的故事,又会惹了你——”
“啊唷,我的小阿姊,如此大的一个洛阳,难道只有冯小宝一个男人值得讲的吗?”
“不是这样子说,是我心中只有冯小宝一个。”她稍顿,再说,“我从洛阳来到长安,在路上听到一个故事,倒很有意思——一个男道士和一个女道士的故事,那男的在洛阳很有些名气,叫做李荣,那女的,叫做王灵妃。这两个人原在蜀中相好,后来,李荣到了长安,别有所恋,王灵妃生了相思病。有一个叫做骆宾王的诗人,遇到了王灵妃,代她写了一首诗寄给李荣——那首诗真新奇,也真好,完全是七个字一句的,我在路上听好些人诵唱这首诗,随后就问到这个故事。”
《武则天》第六卷(5)
“你记得这首诗吗?”
“不能记全,不过,我能念出其中的警句——‘乍可匆匆共百年,谁使遥遥期七夕。想知人意自相寻,果得深心共一心’。还有,我想想——‘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此时空床难独守,此日别离那可久’。还有‘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恃,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就这样,其余的我不记得了。”
“嗯——”武媚娘被诗中的情意所撩动了!她低念“一生一代一双人”及“此时空床难独守”,一声长吁,缓缓地说,“那李荣还在长安吗?我着人将他捉了,交回给王灵妃。”
“媚妹,你想做侠客了,傻念头!你应该说:那李荣还在长安吗?去捉来,让我试试,到底是怎样个味儿,使王灵妃生相思病。”
“小阿姊,你太贪心了,有个冯小宝,难道还不够吗?耳食了一个李荣,又生野心!”
“哈——我只嫌我的喉咙太小啊!”她大笑着。
武媚娘伸了一个懒腰,徐徐地站起来,走动了一下,再坐下,传命找婉儿进来。
婉儿,已见过千金公主了,而且,她察言辨色,知道这位是皇后真正的闺友。因此,她进入时,神情亲切,并不照规矩行礼。
“婉儿,我顾着和公主闲话,你代我去看着今儿送进来的文件,如果有特别的事故,就来告诉我,否则,搁在明天办吧!还有,你斟酌着去弄些小食来,还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