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族虽然轻蔑这个出身寒微的女人,可是,她的权力,终于使他们议论不休。
——没有人能理解这个女人,山东大族和关陇贵族都一样地不明白。而且,他们也不解大唐天子何以会将权力交托给她。
现在,他们奇怪着武氏的久留于长安。前些年,大唐天子往来于长安和洛阳,而因方便粮食运输的原因,皇帝在洛阳的时候多。可是,这四年中,因大明宫的落成,皇帝像久居长安了。
自蓬莱宫落成后不久,由武氏策划,在长安营造一所雄豪阔壮的大明宫。大明宫,比太宗皇帝所造的太极宫大五倍以上。
当大明宫兴建时,皇帝与皇后回到洛阳住了一些时,患风湿病的皇帝曾经东行,到泰山封禅。两年之后,大明宫落成,帝与后就驾临西京——武皇后在长安一住就是四年。
大明宫的范围,东西三里,南北五里,正殿名含元殿,南面共设五所门,中央大门名为丹凤;丹凤门道街有一百二十步阔,折算,有五百尺以上的宽度了,这是惊人的建筑,当初,武媚娘动用了关中十州的率口钱,又减京官一个月薪俸,发动四万多民夫,来从事这一项建筑工程。
山东大族奇怪着:她这样做何以没有人抗议和反对?
武媚娘多数时间住在大明宫中的承泰殿,那是在含元殿以北和安乐殿遥相对峙的,安乐殿在名义上是帝殿,承泰殿则是后殿。
但是,早朝的仪仗队多数从承泰殿出发向含元殿去,安乐殿内的皇帝享着安乐,难得有一天上朝去。
四年来,皇帝出巡过两次,这就是李治惟一的为国勤劳了;此外,这位衰弱的皇帝喜欢听歌看舞,他的时间消耗在安乐中,而皇后的时间却用在争取权力和巩固权力,她在长安四年,建立了她的权力集团,可以和北朝贵族与山东大族相抗衡的新兴力量。
她提拔了在文学上有造诣的清寒士人。
武氏,渐渐地向上升,现在,她登上高峰了。
皇太子李弘应母后召来到长安。
在长安那些年中,武皇后只带了女儿在身边,她的四个儿子,李弘留守洛阳,李贤则远在扬州藩所,李显、李旦分别在房州和冀州。人们都看得出,武皇后的亲情很淡,她极少提到儿子,不过,她对女儿太平公主却又例外。
和太平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武皇后笑口常开。
这次,召李弘到长安来,并不是一个母亲通常的思子之情,而是与政治有关的。
武媚娘的姊姊韩国夫人曾经告知她:李弘在洛阳,与关陇贵族往来很密切——而在此之前,武皇后也曾听到太子宾客许敬宗的报告。许敬宗是她一手提拔出来的人,她相信这个人对自己会是忠贞不二的。当时,许敬宗含蓄地报告她:太子风格不同。
当时,武皇后以为,一个在成长中的少年,不妨让他自由发展,她以为儿子对母亲必然是尽忠尽孝——她自身的亲情很淡,可是,她对儿子,却有亲情的要求。
因此,在韩国夫人报告之后,她对儿子故意地为难自己,有着不满。
李弘到长安了。
当她在早朝之后召见皇太子于承泰殿时,内心忽然起了一种稀罕的抖栗,儿子太大了,儿子立在自己的面前,好像一座宝塔。
她立刻联想:儿子如此大了,母亲,何来立足之地啊;儿子如此大了,母亲,应该老了啊。
一念及于老,武媚娘的心房好像在下沉,她自我地感受到一种重量的压迫,她也自我地感到催促——那是年矢催人的促迫。她想到:漫长的岁月在政治的漩涡中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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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六卷(2)
李弘看到母后向自己发怔,局促起来——在含元殿早朝的时候,他曾于较远的距离见过母后!谈不上有什么印象,他只觉得母后森严,有一股冷峻的气概。这是一般妇女所无的。现在,他在近距离看母亲,仍然觉得森严……
至于武皇后的心理反应,李弘是完全不知道的。每一个儿子都不会去设想母亲的年龄,每一个儿子都以为母亲必然是老的。
在局促不安中,皇太子低叫了一声:“母后!”
武媚娘好像自梦中醒来,眨眨眼,再细看儿子,依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在想:他大了,大了……
“母后!”李弘再叫了一声。
“哦,我只是想见见你。”皇后的情绪被扰乱了,原来的计划,不得不改变,处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是无法有条理地教训儿子的,因此,她对召见儿子的目的,轻描淡写地推搪了过去。稍缓,她慢吞吞地接下去问:“洛阳情形好吧?一路来看到些什么?”
问话是温和的,与母亲隔阂的儿子,因此而沾染到室家的温暖,情绪上不再局促了,而且也较为大胆了,他说:
“洛阳的情形与过去没有变!洛水岸上,多出了十来座园林,宫城方面,东宫苑的部分,大致上修整过!”他机巧地避开了政治,轻轻讲了洛阳的建设;接着,他转到道路见闻:“京洛大道很平坦,去年的工程很成功,不过,我听说漕运极其艰难,征发也太重,有些民夫吃草根,连府兵也多有吃不饱的。”
“哦——”武皇后若无其事地接口,“我要他们去查查,照理,关中并不缺粮呀。”
“听说,漕运成了皇朝很大的负担!”
“那样说,我应该率领百官到洛阳去了。”武媚娘的口气很空虚,显明地,她并不以儿子之言为然,但她又不愿驳斥久别初见的儿子。
但是,由于她不设法开展谈话,母与子的相见,变得很拘谨。好像,他们之间本是无话可说的。
“父皇的健康……”李弘好容易迸出一句话来。
“嗯。”她定了一定神,再接下去,“皇上的风湿病一直没有痊愈!去年出巡回来,连行路都有艰难,近来好一些,是在温泉疗养之功。阿弘,你过安乐殿见父皇吧!”
“是——”李弘允着,并不立刻告退。
她懂得儿子的意思,缓缓地说:
“你先去,我随后就会来的。”
遣走了儿子之后,她心情坏到了极点。那是无法解释的,她想着自己的老去,想着年轻时光虚度,想着一个被风湿病缠绕的丈夫。
“唉!”她低喟了一声,起身走到妆镜前面,呆看自己!长久,长久——她拿起了粉扑,用粉来填充年月所造成的褶皱。
就在这时,掖庭令进来奏告:洛阳送来一名宫人。
“送来一名宫人?”武皇后皱着眉,显然地不满于掖庭令因一名宫人而来干涉自己,“连宫人也要我接收吗?”
“奏皇后,这是从前的。”掖庭令期期地说,“从前,十年以前,皇后下诏,荫用两名死去的宫人的侄女——”
“啊!”武皇后恍然叫出,“是她们。”她想到了瑶华与璞华,那是多么遥远的故事啊!十年以前,这一时间的因子,与刚才见到儿子时一样,使她震动。她喃喃地说:“她们的侄女也长大了,哦,哦……!”
“奏皇后,那女子名婉儿,入宫学礼仪笔墨,已经三年多了,经过考试合式。”
“她来到了,好吧,你让她进来。”
璞华与瑶华两人,在她的记忆中,印象并未褪色,那是由感业寺带到宫中的使女。而且,她们两个人,也连系着巫医郭行真。当年,她因她们的不知忌讳而将之处死,在心理上,她是有遗憾的!如今,她们的侄女又来了。
往事如云烟,飘散了,又结合了。
结合——那是从婉儿的容貌上发觉的,婉儿可以说是璞华与瑶华的综合,但比较含蓄与沉着。在初见时小谈数语,武皇后觉得她的悟性很高。
于是,她将婉儿留在承泰殿的南所。接着,命内侍预备步辇到安乐殿去。
皇帝与皇太子谈得很起劲,武皇后到时,皇太子正在讲一名由洛阳到长安来的宫人,自然,那就是婉儿了。
她不满了——儿子不先与自己提及,而与父亲闲话,使她觉得儿子对自己不亲以及不敬。
“你见过那宫人了?”皇帝回望了皇后一眼。
“见过了——”她驯服而温和地对皇帝说。这是她一贯的态度,在皇帝面前,从来没有盛气的时候。
“阿弘说她秀外慧中。”皇帝虽然病困,但对秀外慧中的姑娘,仍然有很大的兴趣。﹌﹌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也许吧,容貌端正,谈吐也有条理——”
皇帝搓搓手,似乎觉着了在儿子面前不宜太显著地对一名宫人表示兴趣,因此,他移转了题目。
“媚娘,太子妃纳采有一年了吧!我看,可以替阿弘完婚了,还有,阿贤也该纳聘。”
“嗯!”皇后淡淡地一笑,“我们到了抱孙的年纪了。”她虽然竭力使自己镇静,但是,在提到年纪的时候,总是有酸涩的倾向。
李治听得出,甚至李弘也发觉了母后的音调有异。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从宫外甬道传入,越来越近,皇太子李弘感到错愕,内宫禁苑,居然有人如此叫嚣!而父皇与母后,于听到这尖锐的声音之后,却现出喜悦的神容,这使他讶异更深。
《武则天》第六卷(3)
没有内侍传奏,而脚步越来越近。
于是,有一名穿了窄管裤子的少女奔了进来,她着的是突厥装。裤子与靴,上身是大袖子、束腰、翻领的短衣,双肩悬挂着金属的小片,颈间是一串珠练。李弘于图画中看到过突厥少女,在洛阳,突厥商人的女儿于过节时也是这样的装束。
“天后,天皇——妈妈、爸爸!”那少女混乱地叫着,“南苑到了一只母的白鹿!快去看——”
武皇后微喟着摇摇头。
“见过五哥,太子——”
李弘到此时才知道这少女是自己同母胞妹太平公主。于是,他徐徐地起身。
“五哥!”太平公主直走到太子身前,放肆地,像大人对孩子地看着哥哥,然后,笑着转向父皇:“爸,你好福气,太子这样大了,而且这样像你,只要看一眼,人人都会知道他是你的儿子。”
皇帝被女儿逗引而大笑起来。武皇后却佯嗔着说:
“阿珠,要规矩些啊!”
“是,母后!”太平公主掩抑地躬身,向母后行了一个礼,再转到父亲身边,“天皇,去看白鹿吗?”
“待一会儿再去吧,太子刚从洛阳来,我们谈着话哩!”皇帝捏住女儿的手,温柔地说。
“我不可以邀太子一起的吗?爸爸,那只白鹿送给我。”
“这——要问过你妈的呀!”皇帝仍然捏住女儿的手。
“天下贡物,是给皇帝的呀!皇帝才是真的主人!”
“你这孩子,母后会生气的。”李治打了女儿一下,“给你吧——长安宫苑,只有一头母白鹿。”
“我知道,洛阳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