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在城郊有一座房子,是从一个卑鄙的犹太人索洛蒙卡那儿买来的,就是后来上吊的那个家伙。”
“我认识。三年前他在我们这里卖过酒,外号叫格里什卡,是个开黑酒店的。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说的是另外一个黑酒店。”
“嘿,另外一个!你认识的人也太多啦!我可以给你找来许许多多的证人……”
“你找去!你是从哪儿来的?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嘿,你常挨我的揍,这可不是吹牛,哼,还说是谁!”
“我常挨你的揍?揍我的那个人还没有生下来呢;揍过我的那个人早已躺在地下了。”
“你要得宾杰尔①的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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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宾杰尔是比萨拉比亚一个城市,十九世纪初流行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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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得西伯利亚的炭疽!”
“让土耳其的宝剑来对付你!……”
于是两个人对骂起来。
“唉呀呀!又吵起来啦!”周围的人喊道,“自由自在的日子你们不会过,倒乐意到这儿来吃纯面包……”
两个人立刻安静下来。骂骂街,磨磨牙是允许的。这多少能给大家解解闷儿。但是,打架可不是任何时候都许可的,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两个对手才会真正厮打起来。打架是要报告少校的,一报告就开始进行搜查,少校还要亲自前来,——总而言之,这样对大家都不利,所以打架是不允许的。两个仇敌互相骂上几句,也多半是为了消遣,为了练练舌头。他们常常自己欺骗自己,开头的时候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你也许以为,他们真要打起来了;其实根本不会,闹到一定程度,他们就立刻各自走开了。起初,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惊奇。我在这儿故意引了一段苦役犯们最平常的谈话作为例子。起初,我不能理解,他们怎么能为了取乐而互相咒骂,并从中得到乐趣、惬意的练习和筷感呢?而且也不该忘记他们的虚荣心。骂人专家颇受尊敬,他只是没有象演员那样受到鼓掌喝彩罢了。
我从昨天晚上就察觉到,他们在拿白眼瞟我。
我已看到了几道阴森森的目光。另一方面,有一些囚犯则在我身旁走来走去,猜想我身上一定有钱,于是立刻巴结起我来:教我怎样戴新脚镣,给我弄来一个带锁的小箱子(当然是要付钱的),以便收藏公家发给我的东西以及我带进狱中的几件内衣。第二天,他们便把这些东西都给偷去换酒喝了。其中有一个后来成了我最忠实最可靠的狱友,不过一有方便的机会他还是要偷我的东西。他这样做一点儿也不感到羞耻,几乎是不自觉地,好象这是他的职责,因而也就不能生他的气了。
而且他们还教我怎样自己动手煮茶,最好弄一把茶壶;于是他们替我租来一把,并给我介绍了一位炊事员,说只要我每月付给他三十个戈比,他就能单独给我做饭吃,我想吃什么,他就给我做什么,还能替我买食品……不消说,他们都向我借钱,仅头一天,他们每个人就都向我借过两三次钱。
一般说来,监狱里的人都阴沉而冷淡地瞧着贵族出身的囚犯。
尽管这些贵族已被剥夺了一切公民权,而且已和其他囚犯完全一样,可是囚犯们从不认为他们是自己的难友。其所以会这样,甚至并非出于他们自觉的成见,而完全是出于本心,出于本能。他们从内心里认为我们是贵族,尽管他们自己也喜欢拿我们的没落来奚落我们。
“唉,现在全完啦!全收场啦!彼得当初在莫斯科威风凛凛,如今彼得只好搓绳子了,”他们常说这一类的风凉话。
他们看着我们受苦而幸灾乐祸,尽管我们竭力不在他们面前把痛苦流露出来。我们在开始干活的时候特别受罪,因为我们没有他们那么强的体力,而且根本帮不上他们的忙。再没有比接触人民(特别是接触他们这样的人),赢得他们的信任并博得他们的爱戴更困难的了。
苦役犯中间有几个人是贵族出身。首先是五个波兰人。关于他们,我以后还要专门讲到。苦役犯最不喜欢波兰人,觉得他们比俄国贵族出身的流放犯更加可恶。波兰人(我说的只是政治犯)不知何故对待他们特别有礼貌,甚至可以说是低声下气。他们非常孤僻,而且在囚犯们面前怎么也掩饰不住他们的厌恶,囚犯们对这一点也很清楚,于是他们也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在监狱里住了将近两年以后,才博得了某些囚犯的好感。到最后,大部分囚犯都喜欢上了我,并承认我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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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我以外,还有四个俄国贵族。其中一个是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他极端腐化,是个职业暗探和告密者。入狱前我就听人讲到过他,因此我一进来就不同他有任何来往。另外一个就是我在上一章已经谈到过的那个弑父者。第三个是阿基姆·阿基梅奇;我很少看见过象阿基姆·阿基梅奇这样的怪人。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身材又高又瘦,生性迟钝,一个大字不识,特别爱发长篇议论,象德国人那样认真。囚犯们常常嘲笑他;有些人甚至怕和他接触,因为他爱吹毛求疵,对别人特别苛求,而且爱和人争吵。他一开始就对囚犯们一点儿也不客气,和他们吵骂,甚至打架。他非常诚实。一看见不公平的事,就立刻出面干涉,尽管事情和他毫不相干。他极其天真,比方说,他和囚犯们斗嘴时,常常责备他们是贼,并一本正经地劝他们别再偷了。他在高加索当过准尉。从头一天起,我们就相处得挺好,因而他立即就把自己的案情告诉了我。起初,他在高加索一个步兵团里当士官生,服了很长时间的兵役以后才被提升为军官,后来又被派到一个要塞去当指挥官。一个和俄国人和睦相处的地方酋长放火烧了他们的要塞,并对要塞进行夜袭,但未能成功。阿基姆·阿基梅奇耍了个滑头,甚至佯装不知道罪犯是谁。他把这件事推到一些不愿跟俄国人和睦相处的人们身上;一个月之后,阿基姆·阿基梅奇友好地邀请那位酋长前来要塞作客。酋长毫不怀疑地来了。阿基姆·阿基梅奇让自己的人列队站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并痛斥了那个酋长,向他指出,放火烧要塞是可耻的行为,并立刻向他宣读了一项训令,极为详尽地指出,作为一个跟俄国人和睦相处的酋长今后应当怎么办,最后他枪决了那个酋长,并立即将详情呈报了上级。为此他受到了审讯,并被判处死刑,后又改为发配西伯利亚,以二级苦役犯的身份在要塞服苦役十二年。他完全承认他做得不对。他告诉我,在枪决酋长之前他就知道这样做不对,他知道同俄国人和睦相处的人只能接受法律的审判;尽管他也知道这些,但他仿佛怎么也不能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得了吧!难道他没有放火烧我的要塞吗?怎么,难道还要我向他鞠躬道谢不成!”当我向他提出异议时,他这样回答我。
尽管囚犯们嘲笑阿基姆·阿基梅奇的傻头傻脑,但由于他干活认真、手巧,他们还是尊敬他的。
没有一种手艺是阿基姆·阿基梅奇不会的。他是木匠,靴匠,修鞋匠,油漆匠,镀金匠,小铁匠,这种种手艺都是在狱中学会的。他不论干什么都能无师自通:不论什么活,他只要看一遍就会。他还会做各式各样的小匣子,小篮子,小灯笼,儿童玩具,拿到城里出卖。他就这样赚了一些钱,并立即购置了几件多余的内衣和一个较软的枕头,还弄来一个可以折叠的床垫。他和我住在一间狱室里,在我服役初期,他给了我很多帮助。
囚犯们外出干活时,都要在看守室前面排成两行;囚犯们前后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技术教官、技术员、一些低级技术员和监工都来了。技术员给囚犯们点过名,把他们一批批分派到各自干活的地方去。
我同另外几个人被派到技术作坊去干活。这是一座低矮的石头房子,座落在一个堆满各种建筑材料的大院子里。这里有锻工作坊、钳工作坊、木工作坊、油漆作坊等等。阿基姆‘阿基梅奇也被派到这里。他在油漆作坊干活,熬油料,调色,油漆桃木桌子和桃木家具。
在我们等着钉脚镣时,我跟阿基姆·阿基梅奇谈起了我在监狱里得到的最初印象。
“是呀,他们是不喜欢贵族的,”他说,“尤其不喜欢政治犯,恨不得一口把他们吃掉;其实,这也不足为怪。第一,您是另一种人,跟他们不一样;第二,他们过去不是地主的农奴,就是当过兵的。您自己想想看,他们怎能喜欢您呢?我跟您照实说吧,在这里生活可不容易。可是,在俄国的军犯连里就更困难了。我们这儿有一些人是从那里来的,他们一个劲儿地称赞我们的监狱,简直就象从地狱来到了天堂。倒霉的还不是干活。他们说,那边监管第一类苦役犯的典狱长不完全象是军人,至少那里的管理办法和我们这里不同。他们说,那边的流放犯可以住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我没有到那边去过,我都是听他们这样说的。他们那边不剃头,也不穿囚服;不过话又说回来,剃头和穿囚服倒也不坏,这样总算整齐些,看着也顺眼些。只是他们都不喜欢这样做。唉,您瞧瞧,他们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啊!这个是世袭兵,那个是契尔克斯人,第三个是分裂派教徒,第四个是信奉东正教的庄稼汉,他把自己的家庭、可爱的儿女们都丢在老家了,第五个是犹太人,第六个是吉卜赛人,第七个不知道是什么人,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住在一起,彼此和睦相处,一口锅里吃饭,一个通铺上睡觉。再看看他们的自由是怎么一回事吧;弄到一块额外的面包只能偷偷地吃,一文钱也得藏在靴筒里,这里的人能够拥有的一切,便是监狱加监狱……糊涂的念头不知不觉地就钻进脑袋里来了。”
不过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我特别想打听一下我们那位少校的情况。阿基姆·阿基梅奇并没有向我保密,我记得我当时得到的印象并不令人十分愉快。
可是我还得在他的管辖之下再熬上两年。阿基姆·阿基梅奇给我讲述的关于他的一切,后来证明都是完全真实的,所不同的只是从现实中得到的印象,总比从一般的叙述中得到的印象更为深刻。他这个人之所以令人感到可怕,其原因就在于:象他这样的人居然当上了对二百人几乎拥有无限权力的长官。就他本人来说,他最多不过是一个头脑混乱、心狠手毒的人罢了。他把囚犯一律看成是他的当然仇敌。这是他的第一个、也是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