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权落实之后,周冠五一直在做的事情便是设法理清企业与国家的关系。首先,他提出了承包制,“包死基数,确保上缴,超包全留,欠收自负”,这16个字堂堂正正,掷地有声,日后成为国有企业改革的标准阐述。在1979年前后,它的先进性毋庸置疑,但是它所解决的难题却也是那么明显,那就在最后四个字——“欠收自负”。当企业真正出现“欠收”的时候,它的体制和功能是否真的能够“自负”?这个问题在商品短缺的年代不会出现,它如同一处险恶的伏笔埋在国企改革的前路上,不动声色却无比致命。
在1979年之后的若干年里,周冠五的改革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不断地与国家讨价还价。在一个商品极端短缺的年代,在一个垄断性的重工行业,在需求日渐旺盛而企业内部机制渐渐改变的情况下,首钢的效益增长几乎是一种必然。于是,首钢越来越有钱,周冠五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有关部门对它的利润索取便也越来越大,首钢的上缴利润承包基数以开始为5%,后来上升到6.2%,再又上升到7%。双方矛盾在1986年终于激化,这年12月,北京市财政局下达通知,要求首钢补缴1.0899亿元的利润。周冠五拒不执行,财政局于是通过银行强行扣掉首钢账上的2500万元资金。此时已是全国改革人物的的周冠五当即给国务院和邓小平写信,信内称,“如果让我们缴出一亿,正在施工的技术改造工程、住宅和福利设施工程只能立即停下来,职工按原包干和挂钩办法已拿到的工资奖金一部分要退回来,而且12月份职工的工资也无法支付。”其行文至此,已颇有要挟之意。一个月后,邓小平的批示下来了:首钢的承包办法一切不变。
这一段公案,在很多报告文学中被描述成周冠五与反对承包制的旧势力之间的较量,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却是国有资本集团内部两个不同利益群体的一次拉锯和争斗。这样的争斗在几乎所有的国有企业中都将出现。我们似乎可以用“周冠五模式”来描述国有企业当家人的命运轨迹:其而传奇、中则辉煌、晚年落寂。周冠五当了十多年的中国改革典型,其风光荣耀一时无二。1995年周冠五之子、首钢国际公司总经理周北方卷入北京市前市长陈希同案,以涉嫌经济犯罪被捕,后来被判处无期徒刑,周冠五退休。此后,首钢的改革效应日渐减退。
首钢与主管部门的矛盾是一个日渐扩大化的普遍现象。当企业自主权落实,本来被压抑着的生产积极性在短时间内就会被激发出来,产量便很快增长,但在这时,计划体制与企业内在冲动的矛盾就开始尖锐。比首钢改革更早的四川省第一批列入试点的重庆钢铁厂厂长王宇光也又同样的经历:1979年前后,产量很快上去,新生产出来的钢材没两个月就堆满了工厂的仓库,可是国家物质储备部门下给重钢的收购指标却已经用光了,而另一方面,想要钢材但没有计划指标的单位却在重钢门口排成了长队。一个厂门内外,里面因为胀死要停产,外面大声要货却不能给,厂长王宇光一咬牙,开门出货,重钢的钢材顿时一泄而出。计划部门很快察觉到重钢的“违规行为”,1980年,国际计委、国家经委联合下文,认定“钢材自销违反国家的有关规定,必须被坚决制止”。重钢的快活日子只过了几个月就戛然而止,王宇光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我们是试点企业,否则我就倒霉了。”
以首钢等八家试点企业为首,以“放权”为主题的国有企业改革在1979年正式拉开序幕。海内外学者普遍将中国国有企业改革进程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78年—1993年):以放权让利为主线,探索国有企业改革目标模式阶段。第二阶段(1993年—2001年):明确国有企业改革的目标,尝试探索建立现代企业制度阶段。第三阶段(2001年以后):改革国有资产管理新体制、建立健全现代产权制度,使股份制成为公有制的主要实现形式阶段。
到1979年低,全国的试点企业达到4200家。我们即将看到,在未来的30年里,中国庞大的国有企业集团是如何被松绑、被打散、被挟持、被偏袒以及被肢解的,它们因规模的不同、行业的不同,以及际遇的不同而有着迥异的命运轨迹,而贯穿始终的则是,作为这一部分资产的拥有者——中央及各级政府——如何竭尽全力地试图保全它们、壮大它们。
从改革开始的第一天起,利益的博弈就开始了。先是被下放了权力的国有企业与管制了它们多年的政府之间的博弈,然后是这些企业背靠政府的政策支撑与“意外”兴起的民营公司的博弈,再到后来,跨国公司也进来“搅局”、“抢食”,于是,利益的格局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30年的中国企业变革,看上去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国家政策貌似东摇西摆,效率低下,但是严格来说,其改革的利益诉求、战略目标则是非常的清晰,而且从第一天起就没有摇摆过。
国有企业改革的核心命题是什么?30年后,几乎所有学过经济学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会很顺口的背诵出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在1959年写过的那句斩钉截铁的话:“清楚界定产权是市场交易的前提”。因此,国企改革的核心是产权制度的改革。可是,从1978年开始的中国国有企业变革在很久以后才能意识到这条规律,或者说才逐渐将改革的主轴扳转到这个方向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从决策者、学术界、企业界到普通的公众,大家都认为,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是可以靠“内部改造”来解决的。
当北方的周冠五们为了企业自主权在抗争的时候,在南方,另一群人则试图无中生有,创造一个新的经济王国。在邓小平的直接干预下,在高层被讨论了一段时间的“经济特区”悄然走向现实。一个叫袁庚的人走到了前台。
在中国百年企业史中,天字第一号大企业名叫“招商局”,它跟江南制造总局、纺织新局是清政府当年最大的三家国有企业,在晚清的洋务运动中,招商局的地位一时无二,李鸿章曾在《复刘仲良方伯》一信中得意地对人言:“招商局实为开办洋务运动四十年来,最得手文字。”民国及新中国后,招商局虽然职能多重变幻,已不复当日显赫,但是这个招牌却不可思议地保存了下来。到1979年,招商局的第二十九任董事长叫做袁庚。
招商局当时在编制上隶属交通部,担任了交通部外事局副局长的袁庚监管这个历史名声很大、现实权力很小的机构。袁庚身材魁梧、方脸大眼,一派军人气质。他早年随军南下,曾当过东江纵队的情报科长,在1944年盟军登陆中国东南沿海时提供过重要情报,后来参加了解放珠江三角洲的战役。1949年,当上了炮兵团长的袁庚率部解放了深圳,50年代初他随陈赓入越担任胡志明的抗法军事顾问,1955年出任中国驻雅加达总领事,“文化大革命”期间以“国际间谍罪”被关入北京秦城监狱达七年之久。“四人帮”被打倒后,袁庚重回人间,他到招商局不久,即提交了一份大胆的报告。
这份题为《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的请示》,是1979年10月9日以交通部的名义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的,报告第一次提出了“适应国际市场的特点,走出门去搞调查,做买卖”的对外开放建议。数日后,袁庚正式提出了在深圳蛇口筹建蛇口工业开发区的构想,他提出:“选定在临近香港的宝安蛇口公社境内建立工业区。这样既能利用国内的较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又便于利用国际的资金、先进技术和原料,把两者现有的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并结合起来。”12月18日,也就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正式开幕的同时,交通部和广东省同意了袁庚的构想。25天后,1979年1月31日,上午10时,袁庚飞赴北京,在中南海当面向中央领导汇报。袁庚提出要给招商局一块工业用地,“当时我把所有的地图都带去了,说了招商局成立106年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希望国家能给我一块地方。”中央领导用笔在地图上一画,就把包括现在的宝安区到华侨城的七八十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划进去,说:“袁庚,这个都给你。”袁庚吓了一跳,说:“我怎么敢要这么多。”于是,中央领导用红笔在地图上轻轻一勾,笑着对袁庚说:“那就给你这个半岛吧。”
这个半岛,便是日后的蛇口工业区。所谓“蛇口”,顾名思义便是半岛的一个延伸处。袁庚回忆说:“办工业区之前,这里是海上偷渡香港的口子,经常有外逃人员被淹死后的浮尸漂上沙滩,这些荒野陈尸大多数是农村的年轻劳动力。”蛇口工业区的出现,从空想到行动,前后仅三个月,这一决策过程之简捷和快速,在当时的官僚体系内实属罕见。袁庚以一个副局级中层干部的身份直接推进中国第一个开发区的建立,也算得上是际遇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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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口工业区仅方圆2.14平方公里,袁庚却在这个螺丝壳里做出了一个大道场。工业区一经批复,他的第一项工程就是移山填海兴建码头,招商局花了近一年时间建成600米的码头泊位,可停靠5000吨以下的货船。这样,蛇口顿时具备起港运的功能,工业区与香港互通航班客轮,解决了货运交通的瓶颈。
袁庚办工业区,一没有被纳入国家计划,二没有财政拨款,但他却争得了两个权力:一是可以自主审批500万美元以下的工业项目,二是被允许向外资银行举债。于是,他遍走香港,向港商和银行借贷资金,前后两年,招商局借进15亿元,这笔钱被用来平整土地、建设工业基础设施和生活设施,袁庚同时大大简化招商程序,外商到蛇口办公司,从土地、协议到招工,往往个把月便全部搞定。蛇口很快成为中国最开放的“工业区”,企业和人才纷拥而入,两年多时间,蛇口的企业已超过百家,一片海涂沙滩顿时热闹非常。
在1979年的中国,蛇口和袁庚的出现,让铁幕般的计划经济被捅开了一个再也补不回的大洞。在蛇口开发区筹建半年后,深圳特区开始建立。
现在,我们把目光放得更宽广一点。如果说,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是一个存在已久的老难题的话,那么,一个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挑战在这年春天逼近到了眼前。
1979年2月,760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大军如潮水般地返回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