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作者:齐邦媛_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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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星期六回家经过时与潮书店门口,我都快步走过,以兔受到诱惑?
这样的信我写了好多年,直到我去乐山读哲学系。对于他,这些信大约像烟酒跳舞对他队友一样,有帮助忘却狰狞现实的用处吧。我从乐山想转学到昆明西南联大去找他时,他急着来信阻止,其中有句说:“你对我的实际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对我“光荣”的实质情况愈模糊愈好。”初读时,我看不懂,以为他“变”了。多年后才全然了解,善良如他,嚣然觉醒,要退回去扮演当年保护者兄长角色虽迟了一些,却阻挡了我陷入困境,实际上仍是保护了我。
我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细地按年份排好,第一封从湖南湘乡永丰镇扶稼堂寄的,小学毕业生的平安家书;最后一封是大学二年级外文系学生写的,已承认自己没有研究哲学的慧根,全心投入雪莱和济慈的浪漫诗情。从阁楼的小窗看满天星辰,听窗外树上鸟鸣布谷,你在哪里?你怎么像裤迹般显现挚爱。又突然消失了呢?
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四年,一个少女在残酷战争申成长的心路历程,详详细细地记录在那一百多封信中,我留在家中柜里那一包他七年间写的更大数量的信,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由流离的困境投身最强烈的战斗的完整自述。他驾驱逐机击落敌机的时候。有时会想:我这样虔诚的基督徒,却这样长年做着杀戮的工作,上帝会怎么裁判呢?牠不是说“生命在我,复仇也在我”吗?耶稣说人若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给他打吗?但是日本人不但打我的脸,他们杀了我的父亲,摧灭了我的家。将我全国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杀至今。我每在郊区打下他们一架飞机,即可以减少牺牲于炸弹下的多少冤魂……。
这两大包信,放在一起。这一年夏天,我没有力量重看。他的死讯虽在意料中,但来时仍感意外,因而难于印证现实。
所有的迹象显示,战争快要结束了。麦克阿瑟将军收复了菲律宾,实践“我会回来…”的豪语。我国在芦沟桥事变后八年的七月七日军事委员会宣布:“八年抗战,截至现今,共计毙伤日寇及俘虏日寇达二百五十余万人。我阵亡官兵一百三十余万人,负伤一百七十余万人。战局现已转守为攻。”全国开始生活在期待中。
几乎在此同时,陈纳德将军辞职的消息震惊了中国朝野。罗斯福总统逝世后,美国的三军统帅艾森豪威尔将军由马歇尔将军继任(“马歇尔计划”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
的世界局势有很大的影响,中国国共战争时他前来调停,但是一般认为他偏向中共的
“进步改革”,间接造成了国军的失败而失去大陆)。中国战场的盟军司令史迪威将
军与蒋委员长合作得不愉快,曲魏德迈将军接任,他收到总部指示说,陈纳德以最少
的资源已打了很长时间的游击战式的战争。“采用现代化进攻战术和技术的最迅速和
有效的办法是撤换指挥官。”
陈纳德在重庆的告别仪式几乎是空前绝后的热情感人,两百万人挤满了街道和临街的门窗,他的座车无法穿过人群,人们手推着他的车子到欢送广场,全城伤痕累累的房屋上挂满了各种旗帜,许多绣着飞虎的队徽。蒋委员长亲自授赠中国最高的青天白日大勋章,表示中国人民对他多年血汗相助的感谢,美国政府也在此授与特勋金十字勋章,并挂上第二枚橡树叶奖章。这一年陈纳德五十二岁。正因为他来到了神秘遥远的中国,脱离了美国正规军的律令,以近乎江湖闯荡的个人魅力,聚集了千百个同样的好汉,用驱逐机的战术解救了地面上无数苦难的生灵。
四个月之内,罗斯福逝世,陈纳德解职,张大飞战死。这一场战争带着无数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长!我的船长!),那强而有力的诗句,隔着太平洋呼应所有人对战争的悲悼:
啊船长!我的船长!可怕的航程已抵达终点;
我们的船渡过每一场风暴,
追求的胜利已经赢得;
港口近了,听啊那钟声,人们欢欣鼓舞,
所有的眼睛跟着我们的船平稳前进,它如此庄严和勇敢;
可是,啊,痛心!痛心!痛心!
啊,鲜红的血滴落,
我的船长在甲板上躺下,
冰冷并且死亡。

14、战争结束
盟军在欧洲胜利之后,急欲结束亚洲的对日战争,在中国和太平洋岛屿的日军明知大势已去,却仍在作困兽死斗。在那些荒凉的小岛上,双方死伤数十万人,直到美国以数千架轰炸机密集轰炸日本,东京已半成废墟。
七月二十六日,中、美、英三国领祖在盟国占领的德国波茨坦发表官二日,促日本无条件投降(同一日,英国领导战争至胜利的丘吉尔首相大选失败下台,亦未见终战果实)。第二天日本内阁会议,从早上到深夜,主战派主张准备本土保卫战,大和民族宁可“玉碎”拒绝投降。英美新的领袖文德礼和杜鲁门发表联合对日作战声明。二一
天后第一颗原子弹投在日本广岛,日本仍拒投降;八月九日,第二颗原子弹段落长崎。全世界的报纸头条是巨大的照片上原子弹升起的章状云和下面的一片火海。
八月十四日,在各种战壕中垂死挣扎的日本兵,听着他们的昭和天皇广播,叫他们放下武器,“日本业已战败,无条件投降,依照开罗及波茨坦宣言,将台湾归还中国了……
八月十五日,蒋委员长向全国军民发表广播演说:“国人于胜利后,勿骄勿怠,努力建设,并不念旧恶,勿对日本人报复了……”这个宽宏的态度,后来成了战争赔偿中“以德报怨”的宽宏条文。至今仍是中国人的一个困惑;日本与德国在盟国的扶助下迅速复兴,而中国国军却在战后,疲兵残将未及喘熄,被迫投入中共夺取政权的内战,连“瓦全”的最低幸福都未享到。
日本正式投降时重庆的狂欢,是我漫长一生所仅见。
随着广播的声音,愁苦的大地灌满了欢乐,人们丢掉平日的拘谨矜持,在街头互相拥抱,又跳又笑,声嘶力竭地唱“山川壮丽,国旗飞舞……这样的爱国歌,说是万人空巷还不够,黄昏不久,盛大的火炬游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我跟着哥哥和表哥们也拿着火把往沙坪坝大街上跑去,左连小龙坎,右接瓷器卧,几乎没有一寸黑暗的路,人们唱着,喊着“中华民国万岁!”真正是响彻云霄。
我跟他们走到南开中学的校门口。看到门口临时加了两个童子军在站岗,手里拿着和
我当年胳臂一样细的军棍,脸上童骏的自信,正是我当年跟着张校长念的“中国不亡,有我!”的自信。校门里范孙楼的灯全开着,我想到当年张大飞自操场上向我走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万声俱灭,再也不能忍受推挤的人群。竟然一个人穿过校园,找到回家的小径,走上渐渐无人的田梗,往杨公桥走,快到那小木桥的山坡是个多年废弃的乱葬岗,我哥哥常常向他的朋友挑战,看谁敢去掀那个露出一半的棺材盖,他们又说许多鬼火的故事,比赛谁最勇敢。平常我都由前面大路回家。白天偶尔同大伙走过。走过小木桥上坡,就是我们去年为躲警报而搬去的家。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烧尽熄了。进了家,看到满脸惊讶的妈妈,我说,“我受不了这样的狂欢!”在昏天黑地励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
从此之后,我不再提他的名字。我郑重地把他写来的一大叠信和我写去的一大邮袋的信包在一起,与我的书和仅有的几件衣服放在一起。我想,有一天我会坚强起来再好好看看。但是第二年夏天,我意外地由成都直接“复员”回到上海,妈妈带着妹妹由重庆搭飞机复员回到北平,除了随身衣物只带了一些极具纪念性的照片。那些信和一切的痕迹,全留给苦难时代的狂风。它们的命运,在我家日后播迁的岁月中,连想象都难了。
这一年的十一月,在他从军时赠我《圣经》整整八年后,计志文牧师从成都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说他由珞珈团契的一位朋友处得知我在深沉的悲哀中,他劝我振作,抄了《启示录)第七章最后一句,“在主宝座之前穿白衣的人是从大患难里出来的……因为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们,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上帝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计牧师不久到乐山传道,我在卫理公会受洗成为基督徒,我在长期的思考后,以这样严肃的方式,永远的纪念他:纪念他的凄苦身世,纪念他真正基督徒的善良,纪念所有和他那样壮烈献身地报了国仇家恨的人。

第五章 胜利——虚空,一切的虚空
1、战后新局——失落的开始
在举国欢腾的那几天,我父亲竟然常常深锁眉头,沉思不语。
有一天在晚餐桌上,他对几位老友说。苏俄在停战前五天抢着对日宣战,立刻就越过边界攻人我国满洲里,深入东北境内百余公里,十天内占领哈尔滨、长春、沈阳等城市,俘虏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更达林在八月二十三日宣称:“满洲国全部解放”,完全不顾我国的政治主权。中共的朱德以“延安总部”名义,连发七道命令,指示共军全面发动,争城夺地。并命吕正操、张学诗、万毅等及若干朝鲜人,率人开赴东北,配合苏俄军作战,先夺东北三省。
然而,毛泽东却在一个月后的九一八纪念日来到重庆参加国民参政会,对蒋主席邀其前来重庆表示感激。致词说:“今后当为和平发展,私平建国之新时代。必须团结统一,杜绝内争。因此各党派应在国家一定方针之下,蒋主席领导之下,彻底实行三民主义,以建设现代化之新中国。”
这是我今生听到的最大谎三言之一。
为了行政管理之效率,国民政府设立军事委员会东北行营,将东三省份成九省——辽宁、安东、辽北、吉林、松江、合江、黑龙江、嫩江、兴安(中共占领后恢复为原三省)。当年兴冲冲去“接收”那九省的人,梦想不到三年半之后会被中共“内争”战败,逃到只有东三省疆域三十五份之一的台湾,终生末得返乡。
胜利日不久,各级学校即将开学,教育部公告说战区各校多遭日军破坏或征用,校舍设备须待修复,迁至大后方各校留在迁居地,待明年暑假复员原校,本学年按学历开学,安心上课,详作复校计划。
这一年我哥哥已由政治大学外交系毕业,等待分发驻外使馆工作,最初派往南美乌拉圭大使馆三等秘书(因为那个国名,他成为朋友取笑的对象)。他一直以未能参加什么革命为憾,一年前参加“十万青年十万军”被阻,耿耿于怀,既不想去乌拉圭,就去报考《中央社》作随军记者,要求派往东北战区,与战士同甘共苦,体验作战生活。
我大妹宁媛已经小学毕业,上了南开初一,爱打垒球。小妹星媛上南开附小三年级。父母也决定留在四川,明年等我们放假再搬回北平 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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