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下回了重庆。家,对于我有了更美好的意义。被联考冲散的中学好友也都在各家相聚,有说不完的别后经验要倾诉。一年前我独自一人被分发到遥远的川西,回到沙坪坝,好似失群的孤雁回到大队栖息之地,欢唱不已。战事方面,日本飞机因为美国参战而损耗太大,已无力再频繁轰炸重庆,主力移到滇缅路,每次出袭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队大量击落。
这一年夏天,重庆虽然仍是炙热如火炉,因为不再天天跑警报,重建与修复的气氛,很适合我们这群矶矶喳喳到各家重聚的大一女生。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常去嘉陵江边
唱歌和谈心。那大约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夏天,也是真正无忧的假期。
回到家当然要和父母商量转系的事。爸爸虽末明说“我早就知道你念不了哲学系”,但他说,你感情重于理智,念文学比校合适。我又故作轻松地说西南联大去年发榜后曾欢迎我去外文系,南开同学在那里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战争胜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华或南开大学……。爸爸面色凝重地说,美国参战后,世界战局虽大有转机,我们国内战线却挫败连连;湖南沦陷,广西危急,贵州亦已不保,“你到云南,离家更远。乐山虽然也远,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顾你比校近些。其实以你的身体,最好申请转学中央大学,留在沙坪坝,也少让我们悬念,局势如变更坏,我们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飞哥的信,他坚决不赞成我转学到昆明去,他随时迁移驻防基地,实在没有能力照顾我;战争现况下,连三天假期都没有,也没有办法回四川看我,望我安心地回乐山读书,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战争胜利。这时他的口气又是兄长对小女孩说话了。
在这期间,我他曾请教《时与潮文艺》的主编孙晋三教授,有关朱光潜先生的建议。孙先生当时是中央大学外文系的名教授,极受我父亲的尊重。在他主持之下,《时与潮文艺》登载沈从文、巴金、洪深、吴纽缃、茅盾、朱光潜、闻一多、朱自清、王西彦、碧野、臧克家、徐订等的新作品,他们不仅当时广受读者欢迎,亦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而柳无忌、李春野、方重、李长之、徐仲年、于匮虞、范存忠、陈瘦竹、戴榴龄、俞大纲、叶君健等人翻译的各国经典作品,也都可以看出那个时代文人的高水平。每期都有文坛动态和国内外艺文情报,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间的珍贵记录。可惜抗战胜利不久国共战争即起,我父亲已无力支撑三份期刊,《时与潮文艺》于一九四五年停刊。
孙先生说,“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潜先生有篇《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从文学教育者立场写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课,该是很幸运的事,何况他亲自劝你转系,还自愿担任你的导师,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学教育贵在灵性(或慧根)的启发。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陈源(西滢)先生、袁昌英先生、陈寅烙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实的。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不更强,而且也没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这种缘份。”
孙先生的外析使我下定决心回武大,说不出什么原因,那溯江数百里外的江城,对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暑假结束,我早一周回乐山,准备办转系手续,而且与赵晓兰约好,早些去登记宿舍房间 二年级已升至餐厅上木造的一排新屋,希望能有一靠窗书桌。
父亲安排我与一同学搭邮政送信快车去乐山;战时为了公务和大学生便利,每车正式收费搭载二人,需验证件,以保障信件安全。我们两人和邮务员轮流坐在驾驶台和数十袋邮件之间,觉得自己都重要起来。靠在郑重捆扎、绑牢的邮包上打瞌睡,想像袋中每封信的情怀与收信人的喜悦。每到一站,邮务员呼叫邮袋上的地名,然后他姿态优美地掷下一包,下面投上一包。我后来读到一本清朝史,说中国邮政是最早现代化的政府制度,服务人员水平高最可信赖。到台湾后,邮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千百年来书信传递由驿马到绿色邮车,在在都引起我的丰富想象,我曾有幸被当作邮包由川东快递到川西,这段特殊经验不可不记。
第一晚到成都,我们去住南开好友的宿舍。战时迁去成都华西坝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学、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东的齐鲁大学,加上当地的华西大学,十分热闹。第二天清晨再上车,邮政车绝不抛锚,沿路有保护,安全稳妥,经过眉山也装卸邮袋,但只能在飞驰而过之际看看路树而已。当日全天不停,直接驶往乐山邮局门口。这一次旅程我已知道前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自己将如何面对,到成都又见识到四川真正的古都风貌,心情校去年舒缓许多。
7、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虽是紧张面对挑战,却也有些定心作用,立刻开始用功。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主编的《英诗金库》,但武大迁来的图书馆只有六本课本,分配三本给女生、三本给男生,轮流按课程进度先抄诗再上课。我去嘉乐纸厂买了三大本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本,从里到外都是梦幻般的浅蓝,在昏暗灯光下抄得满满的诗句和老师的指引,一年欣喜学习的笔迹仍在一触即碎的纸上,随我至今。
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更次序——分莎士比亚,弥尔顿、葛雷和浪漫时期。他在上学期所选之诗都以教育文学品味为主,教我们什么是好诗,第一组竟是华兹华斯那一串晶莹璀璨的《露西组诗》。
那幽雅静美的少女露西是谁,至今两百年无人确定,但他为追忆这早夭的十八岁情人所写的五首小诗,却是英国文学史的瑰宝,平实简朴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最后一首《彼时,幽黯遮蔽我心》是我六十年来疗伤止痛最好的良药之一。我在演讲、文章中背诵它,希望证明诗对人生的力量,当年朱老师必是希望以此开启对我们的西方文学的教育吧。这组诗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诗人说我再也不离开英国了。
因为露西最后看到的是英国的绿野 ——这对当时爱国高于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爱国情诗了。
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指出文字简捷,情景贴切之处,讲到他《孤独的收割者》,说她歌声渐远时,令人联想唐人钱起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
直到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校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写一妇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where are thou,my beloved son,” (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 ,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便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若有人为我叹息,)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的大学三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二十多年后,我教英国文学史课程时,《英诗金库》已完全被新时代的选本取代,这首诗很少被选。不同的时代流不同的眼泪。但是朱老师所选诗篇大多数仍在今日各重要选集上。\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英诗课第二部份则以知性为主,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谈到短暂与永恒的意义,雪莱的《奥兹曼迪斯)也在这一组中出现;威武的埃及君王毁裂的头像半掩埋在风沙里,boundless and bare,the lone and level sand,stretch far away(寂寞与荒凉,无边地伸向远方的黄沙)。
朱老师引证说,这就是人间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国文学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听听这,bOUndless"和"bare"声音之重,,lone and leVel,声音之轻,可见另一种语言,不同的感觉之美。
至于《西风颂),老师说,中国自有白话文学以,人人引诵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已到了令人厌倦的浮泛地步。雪莱的颂歌所要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灵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全诗以五段十四行诗合成,七十行必须一气读完,天象的四季循环,人心内在的悸动,节节相扣才见浪漫诗思的宏伟感人力量。在文庙配殿那间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师讲书表情严肃,也很少有手势,但此时,他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口中念着诗句,教我们用,themind`s eye"想象西风怒吼的意象(imagery)。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诗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尽。
8、眉山的明月夜
这一年的寒假开始,我和同班同学参加一个在五通桥活动中心办的冬令营。第一天晚饭时,突然有人找我,是一位工学院的南开学长,他们二十多人被征召去重庆作专业工程支持,车子直开重庆,我可以搭便车回家,他们开学时返校再带我回乐山。
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由于乐山和重庆没有直达车,我提着小小的行囊跟他们上车时,兴奋得头昏眼花,差点掉到路边的土坑里。车上有四位南开学长,所以很“安全”。原是打算在午夜前开到成都。第二天直驶重庆。谁知开出九十里左右到眉山郊外车子就抛锚了,全车的工程“专家”也修不好,只好分批找店过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间最好的旅舍,其实是一家大茶馆,里间有一些床铺,给公路上经常抛锚的行旅过夜。冬天的夜晚,没有路灯,屋子大而深,有一股阴森森的寒冷。老板安排我住在他们夫妻的外间,刚要收拾床铺时。突然外面传来呼喊说,“来了,来了,快收拾起!”
他惊慌地告诉我们,最近年关难过,山里有些股匪夜里出来到处抢劫,已经来过几次了,给点钱大约可以应付应付,但是这个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