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温热的。
片刻后,他才觉察,那种热度是真实的,但却是来自胸口犀皮囊中的古镜罢了。
姬羽正待上前查看,池边叠放的几块湖石间却忽然有人低低唤道:“青禾,是你么?”
姬羽闻声,只得隐匿于一株老柳之后。
那人怕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断定有人入了园子,又急切唤道:“青禾?”
眼见那男子按耐不住,似要出来探看,门扉突然轻响,一抹人影自姬羽藏身的柳树旁掠过。来人身形窈窕,却是个女子,一闪身便没入黑暗之中。
隐约听见那女子嗔道:“这样大声,怕别人不知道我们两人在这里么。”
姬羽不禁苦笑,自己恐怕又是大煞风景地撞破了人家的欢会。
事到如今,却也难以进一步探看,幸好黄壤客明日还要施术,还有时机一探究竟。今日——不如就此作罢。
那一对男女只顾一慰相思情苦,哪里知道魏府众人不敢涉足的园子里,如今却闯入了一个陌生人。
男子抱怨:“一月之中,只有三次能送柴进到这魏府来。今日又孝敬了婶娘一盒茯苓香膏,她这才准我在杂役房中过夜。你我见面本就不易,怎地来得这样迟?”
唤作青禾的女子啐道:“我难道终日无事,只等你来么?厨中事杂,忙进忙出,一整天哪得空闲。夫人今天脾气又坏得很,将那一盅莲子羹尽数泼在地上,只说味苦。我只得又熬了一碗,她皱着眉总算喝了两口,我这才脱身。”
男子见她着恼,连忙安哄,又为她解气道:“那个安桑月还是这般作怪。安家败了后,又来祸害魏家。魏少病势沉重,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棺材,她不是眼见就要做了寡妇?”
青禾噗嗤一笑,又骂道:“又同哪个婆娘厮混去了,学会嚼这样的舌根!”
“这几日街市上传说,魏少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男子见她展颜,似乎放下心来,手脚便不老实起来,惹得青禾低声喝骂。
姬羽早就想离开这里,谁知二人却提到了安桑月,不觉又停下脚步。
青禾晚上受了气,还有些愤愤:“府里的人都说她是山中的精怪。那样精壮的男人,落在她的手里,也丢了半条命去。前日,魏少被抬出来晒太阳,好一副可怜模样……”
男子话中有些微醋意:“魏少却怪不得别人。他费尽心力将安家十余间店铺和那个女人弄到手,怕是用了什么手段,亏了阴德,这才有今日之报!”
青禾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压低声音,却难掩自得:“魏少回来说,因滑石惊马,安有春才跌下山崖,他们两个一向交好,形影不离的,为何他却安然无恙?还有,那安有春品行端方,又最是善于经营的,怎会好端端地欠下魏少那许多债务?——魏家势大,此事虽有破绽,安家无人可以追究,大家也不愿说破罢了。”
青禾喃喃道:“真是为了那安桑月?”
“你见识终究短一些。色迷眼,财迷心——怕是为了安家的生意家产。再说魏少那人,心思最是活泛,即便弄了个天仙来,也不过新鲜三两日……”
青禾还是不肯信服:“魏少对夫人倒似长情。自从娶了她过门后,安分了许多。而今病在床上,更是恨不得日日将她绑在身侧。安桑月那人虽是古怪,但对魏少却也是好的。魏少喜食鹧鸪,她便常常亲自下厨烹制——”
“难得见面,却还要说这些——”男子声音已有不耐。
而后便是窸窣的声响,并着一些模糊零碎的喘熄。
姬羽放轻脚步,自树走出。
回到居住的院落时,府外巷子里传来更鼓之声,原来已是四更。黄壤客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无半分动静。
他走进自己的那间屋子,从内里将门关好。坐在桌边,取出那方古镜。自离开牛拽湫,姬羽便忍耐着不再看那镜中人。
此时,却只好将他那许多纠结思绪暂时抛开。
镜中人容颜依旧,只是静静回望,满面悲戚。
☆、黄壤客(四)
次日清晨,安桑月的贴身侍婢珠成便来相请。说是魏府中有一片梨花开得正好,邀姬羽前去共赏。
珠成笑弯了眼:“只请了公子你一个人。”
这丫头很是机灵,姬羽尚未开口询问黄壤客可会同行,她便开了口。
主人家既是这样打算,姬羽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应承。
珠成离开后,他便来到黄壤客房中。
黄壤客面色好了许多,但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得知姬羽即将赴约后,他目光投向窗外,只淡淡道:“这时梨花已是将败。”
——
梨花果然已经开败。
百余株梨花如云似霞,堆雪一般绵延无尽。远看时,花色皎白无暇,甜香扑面;只有近观时,才可发现花瓣失了润泽,边缘已然泛黄卷起。
安桑月的红衣刺人眼目,面色却苍白得如同梨花一般。
她静静立于花树之下,看着姬羽一步步走近。
石桌上已经摆好了四样佐酒的果品、一壶清酒和两个细瓷酒杯。
她请姬羽坐下后,举腕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多谢先生昨日相助。”
她这一句话说的含糊,若是指招魂之事,那全是依仗黄壤客;若是指阻止她踏入险地,却又有些小题大做。
姬羽愣了愣,只得道:“夫人言重,姬羽受之有愧。招魂一事,夫人应谢的是我师兄才对。”
安桑月垂着眼,隐去了一切情绪:“昨日桑月言语唐突,怕是冲撞了黄先生——”
姬羽道:“师兄器量宽宏,定会体恤。”
安桑月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两位既是师兄弟,应是相处日久。”
他与黄壤客师兄弟相称,本是权宜之计,如今却不得不将这个谎话圆下去。“我二人先后投入师门,自幼便一同修习。”
安桑月逼近了一些,直视姬羽道:“黄先生是哪里人士?”
姬羽心中哀叹,面上却不动声色:“本门弟子全是些孤儿弃子,别说是祖籍哪里,年岁生辰也有不知晓的。”
安桑月眼中的厉色瞬间便消失不见,只余一片空濛。
她望着那片梨花,良久才低声道:“自幼相识,感情必定亲厚。”
这句话并不需要姬羽的回答,只是自然而然便脱口而出。
——
父亲说,这片梨树,有大半是她出生那年所植。
若不是名字中的桑字提醒着,她是出生于安府门前的那棵桑树下,她定会以为自己就是生在这片梨树林中。
自从她有了记忆,便有了这片树林,便有了有春。
有春是兄长,带着她扎纸鸢、粘鸣蝉,也会捉来萤虫投入她的帐子里。秋日里,有春会爬到树上打下梨来,她则拖着竹筐将它们一一拾起。
直到有春发蒙入了私塾,她才不能日日跟随。之后,有春便只会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玩耍,虽然偶尔也会带回一把松子、几枚石榴青桃,或是包在纸中被体温融得发粘的桂花糖。
一日,有春偷偷外出时,被她哭喊着扯住了衣衫。有春只得掩住她的口,带着她来到了洗脂川。看着落在船舷的鱼鹰一头扎入水中,浮起时口中便多了条摆尾的肥鱼,她忍不住随着别人尖声叫起来。
踩在那块青石上,滑下洗脂川只是一瞬间的事。
有春毕竟年幼,伸手来救,却失足一同跌了下去。幸而几个渔人就在近旁,很快便将他们两个捞了起来。
有春的脸骇得青白,仍拍着大哭不止的她的后背不停安哄。那只颤唞却温暖的手,而后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
两个人湿淋淋地被送回家中,母亲一言不发,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所有的呵斥和惩罚全部留给了有春。
有春跪在祠堂中,听见她怯怯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眼中仍是一片清亮。招手唤她过来,得意地给她看那只被困在香油碗中的蟋蟀。
母亲待她温和却疏远,绝不流露出多余的哪怕一丝情感。
几年后,她才从下人的片语之言中知道了其中的原因。▲▲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原来,她的母亲并不是那个端庄内敛的妇人,而是一个姓名都无从得知的女犯。
女犯在那棵桑树下咬断她的脐带之时,枝头正挑着尖细如眉的月亮。
父亲的怜悯,使她逃脱了沦为塞北军奴的命运,给了她十年的平安岁月,让她可以伴在有春身边。
她终于明白,那些玉食锦衣,那些任性和无所顾忌,原来并不属于她。——有春,也是如此。
父亲病重,那些不知何处出现的流言让母亲对她日渐冷淡,仆从们也从中找到了怠慢并施以冷眼的契机。她那时才真正明白,没有什么生来便是她的,如果想要,便只有争夺。
她渐渐变得尖刻多疑,周身仿佛生出锐利钩刺,本能地提防疏远每个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安全。
父亲死后,她在府中受到的漠视和冷遇臻于极致。
她身着白麻丧服跪在灵堂之前,夜风拂乱长明灯细长的光焰,黄纸在盆中慢慢化为轻细的飞灰。一个青年面上带着些风尘之色,大步走了进来。
她怔愣地端详他的面容,却认不出在外游学已整四年的有春。
直到他如常般唤道:桑月——
——
夫人——
眼前的青年有些担忧地唤道。
安桑月猛地惊醒。
此时恰好一阵疾风掠过,梨花瞬即落如急雨。
刚刚的旧事前尘、那一抹辛苦拼凑出的幻影,连同那一阵花雨,瞬间散去。
安桑月终于回过神,同姬羽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见珠成急匆匆跑来。
珠成附在安桑月耳边低语,安桑月随即起身:“本想请先生代为转达桑叶心中歉疚,但几番思量,还是应当亲见一面才不至失礼。”
她说完,抛下愕然的姬羽,急匆匆向着二人居住的院落而去。
安桑月脚步极快,姬羽只得快步赶上。
——
她几乎奔跑着进了月门,踉跄来到门边,随即猛地推开了屋门。
泥塑一般立在门口,既不开口,更不曾动上一动。
姬羽心中疑惑,待走到她的身后,看见眼前的情景,也不禁一愣。
一个衣衫轻薄的女子伏在床上,或是因为挣扎扭动,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女子气喘吁吁回过头来,手中高高举着一枚银色的面具。
女子身下的那人乱发披面,缓缓转过头来。
五官平平,面色惨白,左颊上密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疤,粘连左眼向下耷着。原来面具下,便是这样一副扭曲的丑陋面容。
安桑月嘶哑着声音道:“黄……壤……客——?
黄壤客挣扎着起身,咳了几声:“这难道就是夫人的待客之道?夫人可否明言,派这个女子夺下我的面具,究竟意欲何为!”
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