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着炭盆而暖意融融,窗外却是盈满天地的萧索与寒冷。
徐引走到她身后,同她一起看着院子中的光景。
眼前的院落空荡,只在西北角处有一小株红梅,为这里平添一丝生气。但荒僻景象中红梅怒绽,却有一种让人忐忑难安的违和感。
“你走了也好,总胜过与我一同困死在这里。”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园中紧闭的门扇。
徐引知道,在他踏入这院子后,门外便已落下了几道铁锁。
一入将军府,姬羽便与徐引分开,被人引入一间雅洁的偏厅。
即刻有人垂首送上了茶水点心,他便不客气地取用。
一盏热茶下肚,姬羽只觉倦意上涌,眼皮沉重,索性靠着椅背打了个盹。
待他睁开眼时,残余的几分醉意已经全部褪去。渐渐清晰的视线中,现出端坐在他对面的宅院主人的身影。
姬羽笑道:“让吕将军久候。”
吕长维是本朝一员骁将,可说是半生戎马。
但自北狄主动请和后,扰乱边境的西方蛮族孤掌难鸣,边关忧患暂得缓解,一时间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他反倒失去了用武之地。也有人暗暗传说,不知什么事由,但吕长维确是得罪了长公主,见弃于圣上。因此,才会驻守在这远离京城的舞阳城。
吕长维并不像姬羽料想的那般高大威严。男子中等身量,虽然两鬓染霜,却仍从骨子中透出一股精干之气。
他轻轻吹开茶杯中的浮叶:“从小婿那里得知,公子姓姬。”
语气似乎漫不经心,但却容不得他人置疑。与其说是询问,倒更像是一种判断。
“不知家住哪里?”
姬羽牵动嘴角道:“洛阳。”
吕长维未曾料到他回答如此干脆,反倒愣了片刻。
“洛阳,姬家?”这四个字如同从牙缝挤咬中挣扎出来的一般。
姬羽直视他的双眼,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他眼中奇异的热烈。
“正是。”
“这可是天赐的机缘——”,吕长维低沉的笑声在昏暗的厅内荡开去,冷冰冰的却无欢欣之意,“既是姬家的人,那舞阳城的事端终是可以平息了。
崔兆说,昨夜若非有公子在场,他们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不瞒公子,这舞阳城已经人心惶惶。有形之敌,并不足惧,可是异界妖魅,我等束手无策。姬氏一族,既是可通幽冥——公子可知那出没暗夜,以血肉为食的究竟是何物?”吕长维倾身向前,“可有法将之除去?”
姬羽道:“我虽出身姬家——但一无医手,二无鬼眼。怕是要让将军失望了。”
这一回答显然出乎吕长维意料,面上不由勃然变色。
洛阳姬家,世代巫医。姬家子孙或具医手,或生鬼眼。只是既通幽冥,难免做出逆天违命之事。所以姬氏人丁稀薄,子嗣多体弱肢残者。有传言道,姬家子孙右手小指尽皆残缺。
眼前的青年丰神俊朗,丝毫看不出体虚多病的样子,吕长维忍不住去看他手指,却见他不慌不忙端起茶盏,修长手指屈展灵活。
吕长维怒道:“既然是姬氏子弟,又怎会毫无异能!老夫提醒公子,舞阳城之事,是全城严守的机密,只怕事态扩大,人心浮动。公子已经卷入其中,恐怕不能轻易脱身。倘若公子与姬氏毫无干系,这将军府绝不是任你耍笑玩闹之地!”
姬羽笑道:“我确是姬家人,但却是姬家第一无能之人。”
吕长维一时难辨他话中真假,想要发作处置了他,又担心他所言属实。他目光一寒,强自压制胸中怒气,原本以为棘手的事情有了转机,谁知竟是一场空欢喜,心中自然恼恨非常。
不想,那烫手山芋突然开口道,“姬羽虽然并无奇能,却也愿意略尽绵薄,为将军调查舞阳城异事。”
姬羽跟在带路的小丫头身后出了门。
吕长维安排他住在府内西侧的园子里。只走了几步远,忽然听得府门前传来一阵喧哗。
姬羽透过挡在门前的几个仆从,便看见裹了白纸的竹竿挑起的招魂幡。
吕长维匆匆向门口走去。姬羽自然而然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吕长维淡淡扫了他一眼,却未发一言,想是默许了他的跟从。
吕家家仆本在门口高声呼喝,瞥见主人身影便噤了声退到两侧。
吕长维排众而出,一眼便看见了门前骡车上的那口棺材。
他正气血翻涌怒气难抑,却听见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将军。
一个脸色灰败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抬起脸来。
吕长维只觉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了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吕长维脱口说道。
“我家阿淮得了急病,来不及寻郎中医治便死在了路上……”
中年男子的声音低沉而虚弱,缠着呼啦作响的招魂幡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属下回到舞阳,是要将阿淮落葬在北山家族墓地,却无他意……近日舞阳城虽然不太平,但阿淮一死,丁喜和老妻空余一把老骨,已经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丁喜浑浊的双眼盯住吕长维道:“只是跟随将军多年,特来见将军一面。希望将军万事小心,家宅平安——”
丁喜原是他的一名亲兵,离开行伍后回到家乡舞阳。吕长维机缘巧合下驻守此地,对丁喜也是多方照拂。他此前要丁喜一家离开舞阳城虽然大半为了自己的私心,但也有几分是为了丁喜安危着想。
吕长维本性多疑,见丁喜去而复返,一时惊怒交集,担心他因丧子之痛而胡乱言语。但看丁喜虽然心灰意冷,却仍旧一副忠心耿耿守口如瓶的样子,便放下心来。
吕长维挺直身板,放缓了声音道:“你和丁嫂不如住进府中,阿淮棺木也可停在前院。将军府守备森严,你们可以放心——”
丁喜摇摇晃晃站起身,口中喃喃:“还是带阿淮回家的好。”
他扬鞭在黑骡身上抽了一记,骡车于是缓缓前行。
直到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姬羽才看到,棺材后面还倚着一个蓬头乱发的妇人。
她手脚被缚,双目红肿,像是由于疲累正在昏睡。
骡车晃动中,她睁开了眼睛。
瞬间的迷茫过后,她终于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一双眼四下逡巡,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最终死死盯住了吕长维。
目光如利刃,向着吕长维剜去,由于口中塞着布团,妇人只能发出模糊的吼声。
☆、落头氏(三)
姬羽将包袱放在了床上,从中取出了一个纸包。
这是他在前一个镇子买的蜜枣。
名叫果儿的小丫头欢喜地接了过来。
“将军性子冷硬,夫人待人倒是温柔和顺,小姐脾气像足了她死去的娘。在这里做仆役,平日既不受苛责,月底又可分得不少俸银……本来全舞阳城再也找不出比这里更好的去处……”
“本来”这两个字最是奇妙,表面上波澜不惊,却总是用来遮掩着一些不欲言明的隐情和欲擒故纵的暗示。
姬羽似乎随口问道:“你家姑爷又是哪里人,配得你家小姐,定是身世显赫,名门贵胄……”
果儿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转,缓缓咽下口中蜜枣,将纸包紧了紧放在了桌子上。
“小姐文定的本是平江郡王的大公子。直到一个月前,府中还在准备小姐的嫁妆。谁知将军却突然将小姐嫁给了一个外乡人。の本の作の品の由のの網の提の供の下の載の與の在の線の閱の讀の
平江郡王喜帖已发,知道此事大发雷霆,但木已成舟,任他权势通天也是没奈何。平江郡王一恨将军不顾旧宜,不守信诺,二恨将军悔婚之后,竟将女儿嫁给一个……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大大折损了他的颜面。听人说,此番开罪了他,将军回京是难于登天了。”
果儿顿了顿又道:“果儿今日已是多言,但有几句话还是想提醒公子:这些事情是将军心上的一根刺,碰不得的,千万不可四处打探,言语深浅中,保不住便会开罪了他。”
她正转身欲去,姬羽拿起那一袋蜜枣塞到她的手中。
果儿看他眉间眼角融融笑意,迟疑着将纸包揣到怀里。张了几次口,终于道:“还有——夜晚风寒,公子最好早些歇息,千万勿到后园走动。”
小丫头闪身出了门,姬羽后脚也跟着走出院子,向南望去。
雪晴天霁,眼前占地颇广的莲池上架的九曲桥纵横交错,低矮的栏杆上积了厚厚的雪。点缀其上的几座楼亭披霜戴雪,反倒比春日里多了几分雅致,远远望去颇有几分玉山瑶台之感。
站在此处便可看到南边高墙围绕的绣楼。外墙上残留着深秋枯死的藤蔓,西南角有一扇黑色的小门。
本来温柔绮丽的所在,偏偏透出难以消散的萧索气息。
姬羽回到房内,关好门窗。
他小心的解开了随身的包袱。平时惯用的笔砚等物之下是几本经书与随身衣物。他摸索一阵,掏出一样东西。
除去外面囊衣,内里是一枚古朴铜镜。
那镜子霎时发出耀目光芒,皎然盈室。他手指在镜背处轻轻抚摩,只觉触手温热。
崔兆说是相请,实际上却是将他押送到将军府,他只是个误入谜团的囚徒。听那惯于生死决断,戾气难掩的吕将军言中之意,断然不会轻易放他离去。若是坚持置身事外,恐怕难以全身而退,甚至性命堪虞。
既来之,则安之。
如今之计,只好全力探查。吕长维好像只想知道深夜为祸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他既然带着这枚镜子,找到答案或许并不困难。
横行肆虐的怪物,只是舞阳城缭绕的迷雾中的一重,更深层的隐秘怕是正蛰伏暗处,蠢蠢欲动。
姬羽突然觉得兴致高昂,蹊跷诡秘的事情,从来都是他的兴趣所在。比如——
比如那个突然成为吕长维乘龙快婿的徐引。
他站在山神庙外看向自己,神情愕然,满眼失望。他又在寻找什么?性子好似冲淡平和,又颇有胆识,即便不能开口应对酬唱,也是一个不错的酒友。
姬羽收起古镜,和衣而卧,不待果儿送来饭食,便昏沉沉睡去。
此时的徐引已在药室等了近半个时辰。
他提起笔来,一味味的写下记忆中的药材,斟酌着每一味的用量。雨时越来越难以控制,照这样下去,这种药很快就会对她失效。
难以控制的事也不止这一桩。
有些事情很早以前便脱离了他的掌控,从吕长维抓他入府开始,从他第一次见到雨时开始,从他在雪夜慌乱的追逐开始。一切都向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发展。
听到背后的足音,徐引便将笔搁在了笔架上。
“丁淮死了,我去看了他的尸身。和之前的那个一样的死法”,吕长维厉声道:“而且昨夜丁喜夫妇看到了她!”
徐引在纸上写道:我已加大了用量。
“可惜并没有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