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路上翻山越岭,遇见村落时,还要绕道而行。已经是
半下午了,那领路的农民既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也没有停步休息。这就使得华为深深地感
到:穿过敌人的封锁,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一路上,江姐沉默不语,像有重大的心事,也使华为感到纳闷。他记得,自己只在饭店
里等了一会儿,司机同志便送箱子来了。他和江姐分手,只不过十来分钟,不知道为什么江
姐的心情,竟突然变得悒郁不乐起来。找到江姐时,他看出她的神色不好,急于去招呼她,
竟没有来得及细看那城门口的布告。眼见到牺牲了的同志遭受敌人的凌辱,谁的心里能不痛
苦?但是江姐的感受,似乎更深,以致难以理解。他也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放弃第一套
联络办法,不再进城去是对的;因此,江姐一提示,他便遵照江姐的意见,改用了第二套联
络办法:他们从城边转向离城三里路的白塔镇,找到了那家兴隆客栈,装作住栈房的模样进
了客栈,对了接头暗号。客栈“老板”的神色也有些紧张,什么情况也没有谈,只催他们快
点吃饭上路。而且他说,敌人封锁很紧,暂时不能上山去找游击队,只能把他们送到一处上
级指定的秘密地方去。江姐换了衣服,变成农村妇女的打扮,箱子和小行李卷,交给客栈“
老板”叫来领路的农民,装在他的大背兜里,面上还放了些零碎东西,遮掩着。临走时,“
老板”一再叮咛:
情况很紧,路上多加小心,莫要和领路的人说话,只远远地跟着走;要是遇到意外,才
好见机行事……华为对这一切,起初倒并不觉得严重,他估计这是因为城门口的示众布告,
引起了不安。直到一次次绕过敌人设在附近村落里的许多哨点,才逐渐发觉农村的情况,的
确也十分紧张。
路两边,许多田地都荒芜了。已经是麦穗扬花的季节,但是田地里的麦苗,却显得稀疏
萎黄,胡豆、豌豆也长得不好。
全是肥沃的好地方啊,华为不禁痛苦地想:抓丁、征粮,故乡的农民被反动派蹂躏得再
也活不下去了……
背着背兜的农民,从山头上一处破败的古庙边穿过丛林,脚步跨得更快了。可是江姐走
过庙门时,不顾急于跟上农民的华为,渐渐站住了,一副石刻的对联,在庙门边赫然吸引了
她的视线。华为见江姐驻脚,也停下来,解释道:
“这一带,有很多这样的遗物,都是川陕苏维埃时代的。”
江姐凝视的目光,停留在气势磅礴的石刻上,那精心雕刻的大字,带给她一种超越内心
痛苦的力量:
斧头劈翻旧世界
镰刀开出新乾坤
庙门正中,还有四个代替庙匾的闪闪发光的字:
目睹着暴风雨年代革命先烈留下的字句,心头激起一种无限复杂而深厚的感情,江姐的
眼眶不禁潮湿了。她由此得到了巨大的启示,来自革命前辈的顽强战斗的启示!
前面,成片的竹林掩映着一座大院落。领路的农民,在一株巨伞般的黄桷树下站住了。
那黄桷树正长在离院落不远的山岩上,站在树下可以一眼望见前面起伏的无数山峦。那农民
四边望望,然后回头暗示地看了他们一眼,背着背兜穿过竹荫,走到成片瓦房的院落附近,
把背兜放在那大院落前的晒坝边,便独自向另一条路上走开了。这座院落比农村常见的院落
大些,房子也要好些。院坝里喂了一群鸡,猪圈的柱头上,系着耕牛,几个农民坐在院坝里
修整农具。一个农民走过来,背起背兜,向他们点了点头,引着他们进了院坝,从挂着匾额
的堂屋旁边,弯弯拐拐地穿过几间房子,进到后院。
江姐他们走进后院,在天井里站了一下,便看见一个头发斑白腰干硬朗的老太婆,撩开
袍角快步跨出门来。
“妈妈!”华为低叫了一声,扑上去抓住了老太婆的双手。
他没有想到不是在山上的游击队里,而是在这个地方意外地遇到了妈妈。
领路的农民,在他们进屋时,已经从背兜里取出了箱子和行李卷,放在屋角,提起空背
兜悄悄地走了出去。
“妈妈,我来介绍一下。”华为说道:“这是江姐,江雪琴同志。”
老太婆的目光朝江姐一扫,便走上前,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细心地端详着她,然后伸
出手来,紧抱住江姐的肩头。
“早就听说你要来了!”
老太婆的声音,洪亮有力,充满了刚强和自信,和她慈祥温和的目光,成为强烈的对比
。江姐平静地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扶住了老太婆瘦削的肩头。
“走,到里边休息。”
老太婆牵住江姐的手,迈开脚步,把江姐领进又一道门,径直走进了她那陈设简单的寝
室。从这最初的接触中,江姐已感觉出这位早已闻名的老太婆的豪爽直率;只是,她的动作
似乎过于急促,仿佛要想掩饰内心的活动。江姐刚刚坐下,便听见老太婆朗朗地说道:“你
来得不巧,昨天老彭刚好出去检查工作,过几天才回来。华为,你怎么不给江姐倒茶?”
老太婆接过华为手上的热茶,亲自递到江姐手上。“先喝口茶吧!”她的目光扫过窄狭
的房间,解释道:“这几天敌人封锁很紧,不容易上山,所以老彭要我赶下山来接你,这里
比较安全,是一个当乡长的同志的家。”
江姐喝着茶,不时打量着老太婆,这位久经风雨的老战士,如果到了战场,江姐相信,
她定是叫敌人丧胆的威武指挥员。可是此刻,她的举止却微显不安,使江姐对她刚才说的那
句意外的话,不能不怀疑。江姐慢慢放下茶杯,声音尽量开朗地说:“我把情况汇报一下。
”
“不用急!”老太婆打断江姐的话。“吃了饭再说。”
江姐压抑着奔腾的心潮,继续观察着面前的战友。热腾腾的菜饭,很快就送进房来,看
得出来,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吃饭吧!”老太婆让江姐坐定,便把菜一箸一箸地挟到她的碗里。“你尝尝,城里哪
有这样的鲜菜!”
老太婆不让江姐开口,又接着说道:“这是专门为你做的一碗红烧肉,你要多吃点!我
的牙齿不好,吃不动瘦肉……
老彭在山上时,一有空,就种些我爱吃的芋头,萝卜……怎么酒还没有拿来?”老太婆
是很健谈的,可是她此刻的话说得又快又多,并且不让江姐插话,使华为也感到奇怪,她过
去并不是这样的呀。
老太婆衣袖一拂,一只空酒杯被打翻了。她看了华为一眼,“你去拿酒!”华为惶惑地
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江姐听出,老太婆又一次提到了老彭,心里不禁一动:是老太婆还不知道老彭的牺牲,
还是有意隐瞒这不幸的消息?老太婆这种充满热情的不显得有丝毫做作的神态,又使江姐心
里浮起了一种侥幸的念头:莫非老彭没有牺牲,那张布告只是敌人无耻的欺骗?可是她亲眼
看见的不是他那永不瞑目的眼睛么……江姐抬头细看,老太婆始终面不改色,仍然不断地给
自己夹菜。
华为拿着酒瓶回来了。老太婆斟了一个满杯,递给江姐,又斟了两杯,一杯给华为,一
杯自己举起来:“江姐,这杯酒,我代表同志们,也代表老彭,给你洗尘。”
江姐没想到对方又提到老彭,她心里一时竟涌出阵阵难忍的悲痛,嘴唇沾了沾苦酒,默
默地把酒杯放下了。她悲痛地感触到对方也有隐藏的苦衷,她不忍当面刺伤老太婆苦苦的用
心。勉强吃完那碗说不出滋味的菜饭,便轻轻放下了筷子。
“你怎么只吃这点点东西?”老太婆目光一闪,立刻追逼着问。
“江姐饭量不大。”华为在旁边代她回答。他不了解妈妈的怀疑,更无法看穿江姐的心∮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事。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
老太婆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江姐脸上。江姐虽然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她的
面颊上仍然显得苍白,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也泄露着心头的秘密。老太婆的目光,忽然转向
华为。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饭量不大。”江姐重复着华为的话,抢先说。
华为略一思索,便告诉老太婆:“江姐和我心里都很难受,我们在城边看见了……”
“嗯?”
华为痛苦地低下了头:“我看见了木笼,没有看清布告,江姐……”他的目光转向江姐
,仿佛说:布告上的姓名,江姐可能全都记下来了。
老太婆脸色霍然一变,直视着江姐。
“我全都知道了!”江姐猛然抓住老太婆的双手,顿时泪如雨下,但她并不回避老太婆
的目光,昂起头来急切地说道:
“我看见了……”
一连串的泪珠,从年迈的老太婆痛楚的脸颊上,沿着一条条的皱纹,涌流出来,她用双
手紧抱着江姐的肩头,什么话也不说了。
“我知道,同志们怕我难受,我知道你……”江姐的语音里夹杂着呜咽,“早点知道也
好,老彭留下的担子,应该马上承担……”
“原谅我,江姐!”华为猛然醒悟过来,他这时才明白那城门口的示众,为什么给江姐
带来了这么大的悲痛。“一路上……我不知道你心里多么难受……”年轻的华为,忍不住心
中的剧痛,他忽然掀开房门,洒着热泪,冲了出去,吧嗒一声又把门掀了回来。
“莫憋在心头,江姐……”老太婆的喉头梗塞,纵横的老泪滑过脸上的皱纹。“我懂得
你的心。我们有相同的不幸……
多少年来,为了胜利,为了继承先烈的遗志,实现我们共同的理想……江姐,战士的眼
泪不是脆弱的表现,它代表坚贞的心向革命宣誓……在亲人面前,你放声痛哭一场吧!江姐
,江姐,你要把眼泪流干啊……”
江姐竭力控制着自己,但是,她怎么也禁不住泪水的涌流……她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
出,只把双手紧抱住慈母般的老太婆。她的思绪,又一再牵向那雨雾蒙蒙的城楼。
“你放声哭吧!”
无声的泪,不断地流,江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受这样的不幸。多少欢乐的想念
,多少共同战斗的企望,全都化为泡影。动身的时候,她还想着他肺病很重,给他带来了瓶
鱼肝油,可是谁想到……江姐无力地依在老太婆的肩头,大睁着泪眼,她真想放声一哭!
“不,不啊……”江姐忽然轻轻摇头。“哭,有什么用处?”
老太婆也默然了,更紧地把江姐搂在怀里。江姐微微抽泣着,时断时续,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