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出身靖乱录》作者:冯梦龙_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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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喜曰: “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塲。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乡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 “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 “然。” 二较曰: “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 “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步履。二较曰: “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 “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沉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 “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 “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黑,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 “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 沉玉曰: “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 “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 “听尔自缢,何如。” 沉玉又曰: “绳上死与刀 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 “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 “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 “如此庶几可耳。” 沉玉曰: “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 “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 “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 “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 “吾当于酒家借之。” 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边各带有椰瓢。沉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泪下。先生曰: “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 “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 沉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岁月虚,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 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 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 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 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 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 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 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绝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 阳明已入水,沉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
  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迳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步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步步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 沉玉曰: “畱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 “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 “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
  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塲。未几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 “先生必不死。” 曰: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步下来,脱下双履,畱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真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沉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趁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塲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畱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久废。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 “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 “虎穴安在。” 僧答曰: “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 “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发。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乡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相容。望乞指教。”道者曰: “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
  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④本④作④品④由④④網④提④供④下④載④與④在④線④閱④讀④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
  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 “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 “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 “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畱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迳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久畱。即辞往贵州,赴龙塲驿驿丞之任。擕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塲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 “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先生曰: “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 “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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