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 “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 “九十六岁矣。” 问其姓。对曰: “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 “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俱忘之矣。 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先生回署。 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学。” 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 “圣人必学而可至。” 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 “吾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 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塲中,夜半巡塲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 “三人好做事。” 言讫忽不见。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 “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任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 “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畱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既觉喜曰: “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时年二十八岁,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 先生一路不用肩舆。日惟乘马。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盖以此自习也。 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见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为谢。先生固辞不受。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 “此先大夫所佩也。” 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 复命之日,值星变达虏方犯边。朝廷下诏求直言。先生上言边务八策。言极剀切。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颠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 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蔡摇首曰: “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蔡又摇首曰: “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蔡曰: “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老道踡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久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 “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先生曰: “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 “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 又曰: “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
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 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 古洞荒凉散冷烟。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先生叹曰: “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 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 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静坐谓童子曰: “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见先生问曰: “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 “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述于朋辈,朋辈惑之。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忽然悟曰: “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 遂绝口不言。 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转踌躇,忽又悟曰: “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 春日最宜晴。 花底管弦公子宴, 水边罗绮丽人行, 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 夏日正堪游。 金勒马嘶垂柳岸, 红妆人泛采莲舟, 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 秋日更宜观。 桂子冈峦金谷富, 芙蓉洲渚丝云间, 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 冬日转清奇。 赏雪楼台评酒价, 观梅园圃订春期, 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 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 晚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摇鱼影, 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 斜风细雨不须听。 ++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麯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昭。南屏晚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以禅机喝之曰: “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 “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此何说也。” 先生曰: “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 “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 “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 “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 “还起念否。” 僧答曰: “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 “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 “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 “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 “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 “已五鼓负担还乡矣。” 先生曰: “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覆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 “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卷叹曰: “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乡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 谷大用 马永成 张永 魏彬 罗祥 丘聚 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刘瑾尤得主心。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以致漏泄。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塲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