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惊声四起,毓疏略停一刻,续道:“以是毓疏得知天意,想必苍天高远,蝗使既出,飞难返天,于是入篓求死,以期魂魄早归天界。” 
 百姓瞠目一刻,个个点头。 
 毓疏待民声静下,复又说道:“然则蝗使数众,毓疏一人难以全助,望列位各出己力,助蝗灵早返,天意早安。” 
 姜益此时持捕蝗篓上前道:“三殿下为皇子龙孙,与上天……心意相通,故飞蝗自入殿下篓中。我等凡夫俗子……难与蝗灵相感,助蝗使升天之事,还需……敲锣持火以为导引,将蝗使催入捕蝗篓中,裂其肉身,释其……神魂。” 
 毓疏见他说的这般支吾,知道此番说辞是喻青教他,只抿唇忍笑。听他说完,又扬声道:“如此甚妥,望列位勉力助天,以积福德。” 
 百姓纷纷跪拜,高呼佛号与天子尊号。毓疏偏头,用余光看了一眼立在台侧的喻青。那个高而瘦的身影微微垂着肩膀,不知眼中藏了几分笑意。 
 越临川在早朝上递上了弄碧事件的折子,皇帝大略翻了翻,看到方杜若三字,眉头一紧,不动声色地抬头瞟了一眼自己的六儿子。 
 为他亲传旨意,为他下令屠城,为他夜闹大理寺,今日又要为他折腾出些什么事来。 
 “此事已得确证?” 
 越临川跪在殿中道:“回禀陛下,弄碧如今押在天牢,方大人将此事前后供认不讳,人证口供俱在,事已定实。” 
 “按律判来当定何罪?” 
 “包庇谋反,私纵死囚。” 
 “当何刑罚?” 
 “轻则斩,重则剐。” 
 殿中一片抽气之声。 
 丞相史渊出列道:“方杜若素日敦良守纪,为人为官多有口碑,此事恐有隐情,望陛下明察。” 
 “寡人知道他是你史台甫门生,是否也算隐情啊?” 
 一句入耳,史渊思及宋新儒与苏瑾谦科举朋党的案子,不敢再做它言。 
 皇帝道:“方杜若为方平居养子,其父于我朝有功,可按轻施刑,着——” 
 “父皇。”毓清此时出列叩首。 
 皇帝暗暗有些头痛,只道:“讲。” 
 “当日儿臣执掌长安治安,卢府亦由儿臣手下兵丁看管,方杜若放人出城,全因儿臣疏忽渎职,肯请父皇同罚。” 
 “渎职与纵囚轻重有别,罚你半岁俸银,着方杜若——” 
 “父皇,方杜若一介书生,若非儿臣监管不严,断不能将人犯放出,轻罪在他,重罪在我。” 
 “他是当朝二品、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到如此地步,罪行仍轻?” 
 “儿臣身为皇子,当为朝堂表率,更不应将己罪推与他人。” 
 皇帝见他无理取闹,气得嘴唇发白,然而这断袖二字不能当堂骂出,只道:“先前你征卢衡时,他道与卢衡有旧,前往劝他息兵,谁料卢衡兵败,他竟纵出卢衡的唯一子息,想他劝卢衡息兵是假,为卢衡留后路是真。如今寡人赦他谋反重罪,给他个痛快斩刑,你还嫌寡人罚得不够轻?” 
 “父皇若不肯按罪施刑,唯有父皇罚他,儿臣罚己。” 
 声音淡淡出口,以命相逼。 
 文武百官此时已全部识得事态,见事涉天家隐私、尴尬至此,全不敢喘半声粗气,只恨三殿下出京办差,又盼殿中地板能突然多出一个洞来,集体进去避避风头。 
 皇帝怒目瞪着毓清,面色青白不定。他原下定决心必杀方杜若,如今却怕伤及爱子性命,心中一时怒,一时痛,话已出口,又无回转余地,怒火愁火烧得病体难持,只得倚在龙案上略做缓冲。礼部排首一人这时行至殿中,跪下道:“陛下,请容微臣进言。” 
 皇帝坐直身形,话音勉力出口:“讲。” 
 “微臣以为,方大人不可杀。”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窃语之声。 
 “……为何不可?” 
 “回禀陛下,一则近日蜀州大旱,天降蝗灾,值此之际,不可滥动生杀惊惹天怒。二则方大人素日勤勉,深谙工部政务,治理黄河兴修井田多建功绩,贸然杀之,痛失国才。三则方大人自幼参佛,此次私放人犯应为一时慈悲,卢衡当日扣方大人为质,险些将他杀害,可见二人并无勾连。四则人犯如今已然追回,朝廷隐患已绝,方大人此举并未酿成大错。五则,方老将军昔年为陛下至交,于我朝我国功勋卓著,若其子当恕不恕,恐老臣寒心。” 
 天理至国法,国法至人情,丝丝入扣鞭辟入里。一言既毕,殿中默然,百官皆暗自心道无愧礼部尚书陌楚荻。 
 皇帝暗暗吐出一口气来,心中对这个敢于此时出头的臣子凭添几分感念,向陌楚荻道:“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理?” 
 “礼部下属鸿卢寺尚缺一名可使吐蕃的少卿,方大人修佛日久,精通汉藏经典,正堪此任。” 
 连降五级,远放天边,诚为现下最好的安排。皇帝扬声道:“准。” 
 一锤定音。毓清低头跪在地上,放松了肩膀。越临川转头看着身侧跪着的陌楚荻,见那人素净的脸色,水一样淡。 
 捕蝗助天的旨意传下,蜀州上下民情激昂。米粮官购已停,各地米商将手中积米陆续抛售,米价冲平。一些缓过元气的农户已经开始掘井引水,补种秧苗,然而旱情未解,烈日曝晒之下,秧苗多半难以存活。毓疏自农田察看归来,坐在州府较为阴凉的后堂大口喝水,眉头郁结。握儿在他脚边铺设的凉席上躺着,睡得浑身是汗。 
 随侍不断打着扇子,毓疏仍觉心中燥热,喻青从堂外进来,晒得满面赤红,汗水干在脸上结了白霜。毓疏看着有些心疼,命人打凉水过来给他擦洗,喻青站在堂角挽着袖子往脸上泼水,脖子后面露出层层的爆皮。 
 “你好歹也是五品的官儿,日头烈成这样,叫下人打把凉伞都不会么?” 
 喻青回头笑起,道:“殿下不知,微臣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日头比这烈得多,就是没这么热。” 
 “看你白净得很,不像常晒的人。” 
 “晒多了就掉皮,是不怎么晒得黑。” 
 毓疏笑,拿汗巾沾额上的汗,道:“日日旱成这样,也不知几时是头。” 
 喻青放下手巾走过来,“是头不是头,微臣有个法子知道。” 
 毓疏见他将话含下一半,向身边随侍道:“握儿睡着了,莫吵着他,我自己打扇就好,你们下去歇着吧。” 
 随侍依言下去。毓疏看向喻青,待他再讲,却见喻青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 
 毓疏瞬间心惊,然而有种微妙的直觉令他没有闪身避开。喻青将刀递上,并未拔出。 
 “此刀为吐谷浑九王子所赠,为吐谷浑秘宝。” 
 毓疏接过短刀,轻轻抚过刀鞘上粗砺的花纹,“秘在何处?” 
 喻青转过刀身,指给毓疏看刀柄末端镶嵌的一块石头。那石头外表呈杏黄色,无甚可观之处。 
 “此石以吐谷浑语唤为‘呼雨’,有示水之能。” 
 毓疏惊异望他,喻青道:“吐谷浑草原历来缺水,此石可示三里之泉,两日之雨,故为吐谷浑人尊为秘宝。” 
 “如何示法?” 
 “若三里之内有大水露于地表,或两日之内大雨将至,此石会由黄转赤,告与人知。” ▃▃
 “你亲身试过?” 
 “屡试不爽。” 
 毓疏抚上‘呼雨’,沉吟道:“你想建议我……” 
 “伺机祈雨。” 
 身为皇子,若亲身祈雨,两日之内甘霖得降,必传真龙之名。毓疏凝神看向喻青一刻,心道如此机心,竟有几分似于……陌楚荻。 
 “毓清于你有恩,为何最终选我?” 
 喻青跪地叩道:“乱世需英主,治世需明君。” 
 “英主明君,你如何判定?” 
 “微臣听金吾令张悯慈讲,那日殿下于棚中尝粥,随侍恶粥上浮土,劝阻殿下,殿下道六殿下塞上行军之时碗中的沙土不会更少,坚持喝下。” 
 “确有此事,却又如何?” 
 “六殿下塞上行军之时,每日由专署厨师于帐中以小灶造饭,精致不下京中餐宴,若食之不尽,悉数弃去,六殿下的碗中从未有过半粒沙尘。” 
 “行军辛苦,他贵为皇子,顾念身体原也应该。” 
 “待士苛严,恼则鞭怒则杀?” 
 “若军纪不严,如何克敌制胜。” 
 “仗兵劫掠,屠戮平民?” 
 毓疏一时无话。 
 喻青道:“英主明君,差于恻隐之心。微臣明白,当日殿下尝粥,原只为以体察民情之态收买民心,但殿下此后日日以稀粥一顿替过午膳,个中深意,恐‘收买民心’四字难以概全,即便全是姿态,这忍饥挨饿之事也要殿下肯做。何况……”喻青看了看一旁睡着的握儿,“殿下对握儿之情全无虚假,当政者有慈父之心,必能体民疾苦、惜民性命,有此两条,堪为明君。” 
 “我若对你有半分疑心,只此一言,可杀你十次。” 
 “微臣方才支开殿下随侍,又骤然掏刀,殿下竟无半分躲闪之意,足见殿下对微臣,全心信任。” 
 毓疏深深吐气,低声道:“你究竟是何许人也,上苍派来助我不成?” 
 喻青笑起,“微臣是殿下帐中一个五品小官。” 
 毓疏拉他平身,让他在身侧圈椅上坐下,道:“方才祈雨之计虽为良策,然则父皇年迈,疑心日重,若民间传我真龙之名,必得父皇猜忌,反而不妥。祈雨之事由你代我,我到时出席便是。” 
 喻青点头道:“殿下所虑极是。现下惟盼‘呼雨’早日转赤。” 
 毓疏道:“待它十日。我向京中请旨大赦天下,不妨赌上一赌你我二人运势如何。” 
 方杜若起行之日,毓清闭门思过,无法前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