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龙头上,发出刺耳的啪一声,当他的前运动皮质下达“离开厨房”的指令给他的四肢时,麦考夫伸出手,握住他裸露在衣袖外的左手肘。
“这是怎么回事?”麦考夫的拇指按住一条攀爬在苍白皮肤底下的静脉,仿佛那是自己的所有物。透过麦考夫冰冷的触摸,歇洛克感觉到桡动脉的搏动以及那从四四拍骤变为二二拍之际的紊乱。“歇洛克,发生了什么事?”
歇洛克知道那里有什么,胶原蛋白与血管内皮细胞理应修复了所有的生理损害,但那是一个烙印,深深烙在麦考夫与歇洛克的共同记忆里。麦考夫的拇指按住的并不是光滑无痕的角质层,他狠狠地掐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暴露的神经通往久远的黑暗,经不起任何程度的抚慰与挑衅。
“没什么。”歇洛克全身上下都在尖叫着将左手从麦考夫的掌握中抽开,但他知道自己没这个胆量。他痛恨且不愿承认他的兄长在他身上的权柄与力量,非关物质(虽然麦考夫确实拥有让他的同胞兄弟在弹指间销声匿迹于文明世界里仿佛不曾出生过般的能耐),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反射动作。他可以在约翰面前羞辱麦考夫,他可以忽略麦考夫传来的一封封简讯与未接来电,但当麦考夫询问这件事,歇洛克就像在审讯桌前被威吓与直流电轰得头昏眼花的嫌疑犯,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与禸体折磨之下被迫卸去所有的防备与谎言。“麦考夫,真的没什么。”
麦考夫看着他,那双上帝或魔鬼恩赐给福尔摩斯家族的慑人灰眸让歇洛克感觉身不由己地望进了尼采笔下的深渊──我们彼此凝望,麦考夫,一直在彼此凝望。歇洛克的牙关似乎在打颤,黑暗自深处翻腾而起。
“告诉我。”麦考夫.福尔摩斯的嗓音轻得有如最锐利的刀尖划过皮肤,一粒粒浑圆的小血珠冒出,如记忆里母亲花坛上盛开的玫瑰。歇洛克想要只想要找一个角落任凭自己彻底崩溃,每一片灰烬都不留下,但他知道麦考夫不会允许。“告诉我,歇洛克。”
“那是一个实验。”
“什么实验?”
“你不信任我。”
麦考夫没有放开他的凝视与箝制。
“这是一个测试吗?”麦考夫挨近他身边,显然是不想要让瓦奥蕾特听见他们的冲突,歇洛克为突然入侵的热度打了一阵冷颤,仿佛未经思索地打开房门面对门外呼号的英格兰北部隆冬寒风。麦考夫的声音如刨刀刮在歇洛克身上,令后者觉得自己将会如雪茄燃烧后的酥脆烟灰般不发一声地片片散落。“歇洛克,不准转开,我要你看着我,你在测试我吗?”
“血液实验,陈旧与新鲜血红素的反应比较。”歇洛克必须凝聚起所剩无几的气力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双膝发软,一部份的重心已经移转到他哥哥抓着他的手上,因为他的过去藏匿在阴影里,将它的利爪深深刺入他的荐椎,而它的爪子是如此精致,如同一支针头伴随酒精蒸发后的沁凉,缓缓滑入他轰隆咆哮着的静脉中,麦考夫的瞳孔周围斑斓的阴影如宇宙深处的小行星环绕着黑暗的恒星转动,歇洛克是熟悉这景致的,无比熟悉──在康沃尔遗世独立的海滨别墅里,当毒蛇在他的皮肤底下钻动,当群狼在他意识的大门口嗥叫,当他用理性与逻辑建构而成的心智王国被无法逼视的疯狂所击溃,而麦考夫深邃的凝视是崩毁的所有当中,唯一的常数。“你可以问问茉莉.哈普,她替我抽的血。”
麦考夫的表情有个瞬间转变,迅速到歇洛克无法断定他成功隐藏的情绪。
“你故意的。”他柔声说,“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浑帐,你故意的,为了要报复我逼你回家,你甚至没有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进行这个实验。”
“麦考夫──”而你在我的实验室加装监视摄影机,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控制狂,歇洛克知道自己该如是反击,但他做不到。
“操你的,歇洛克。”麦考夫放开歇洛克的手肘。当他拿起贝莉儿的碗时,他的手在颤唞,将狗干粮洒了整个流理台,但他显然没有能力去清理,“竟然拿这个来测试我──你的心在哪里?”麦考夫低头,状似在凝视碗里的狗干粮,但他的眼睛是闭上的,“不。”他长叹,否定了他为带歇洛克回家所完成的一切,然后蹒跚走出厨房。
我亲爱的哥哥,你是知道这答案的。歇洛克往后靠向潮湿的流理台,胸膛重重陷下。在剑桥与聚光灯下,他曾踽踽独行于挑战贫瘠的荒野,所以他才以古柯碱与中枢神经验证了最致命的唯物主义。当药物在轴突与树突间疯狂驰骋,当整个世界扭曲的边缘都在发光发热,当全部的存在物都以至此未被怀疑的新的荣光矗立在他面前──他寻得了两个世界之间的平衡最佳的替代品,既使这并非属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造物主的抱负与四脚爬物的癖好,但其所包含的冒险与刺激也很接近了。他曾一度天真认为古柯碱将是一个出口,一个逃避,一个可以让自己继续等待下去的解答。
亲爱的麦考夫,你应该知道,当我们义无反顾投入寻找平息我们里面无法止息的激情与欲望的当下,我们就已将心锁在哈顿勒摩尔的衣橱里,期待它有一天终将停止微弱的呼吸。
歇洛克尝试整顿自己,贝莉儿搅动狗干粮与电视的细碎声响迫使他回到现实。当他收拾完麦考夫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流理台来到客厅,他看见瓦奥蕾特正坐在沙发上。麦考夫像一缕清烟,带着方才的烟硝味消失在空气中,无论是光或阴影里都没有残留他的气息,歇洛克苛刻的想,有时这个“未必存在的一位”也可应用在麦考夫的家庭生活里,至少他在历经中年危机后,转而努力弥补他与弟弟间的隔阂之前是如此。
“帕格尼尼。”当歇洛克坐到沙发上加入毫无智力建设的视觉刺激活动时,瓦奥蕾特指着荧幕说。
“我会不知道自己拉的曲子是什么吗?”歇洛克看着荧幕上的自己──画质很差,琴弓的摆动晃成一片模糊,应该也有二十年了,影片上方白色的日期证实了这点。他第一次在家中的客厅为家人演奏帕格尼尼的《钟》,丝毫不见业余玩家的生涩与迟疑,那年他十岁。
“我们从来不认为你对乐曲背后的故事有兴趣。”瓦奥蕾特转向他,笑了笑,“麦考夫帮我把以前所有的录影带转成DVD档了,这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麦考夫在哪里?”
“他回房间休息了。”
歇洛克伸长手,半个身体越过他母亲拿起话筒,仔细聆听从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寂静。那支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的爱国主义的手机肯定还给了麦考夫什么重要任务,让他对自个儿家里的电话做了反窃听手续。瓦奥蕾特展现母亲特有的宽容与谅解,没有问歇洛克这么做的理由何在。
“至少有二十部影片是你的演奏──从你的第一首莫札特到帕格尼尼。”瓦奥蕾特嘴角微微上扬,“每一部都是麦考夫录的──你是他的骄傲,歇洛克。”
“不,”歇洛克低声说,在沙发上躺下,紧挨着从母亲传来的温暖,“我是他的耻辱。”
“你还在记恨当年麦考夫对你的《魔鬼的颤音》的评价吗?”
母亲的手掠过他浓密的鬈发,歇洛克阖上眼。妈,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塔蒂尼,我指的是从局部麻醉剂纯化出的古柯碱,我指的是我不堪一击的意志力,我指的是我背弃了麦考夫的期待。
“‘极不成熟的诠释,’”他模仿麦考夫不愠不火的语调,“‘听起来像你屁股上挂着我哈洛中学的制服裤。’”
“老实说,没有他讲的那么糟啦!”瓦奥蕾特格格笑了起来,“嗯,既然你哥哥不在这里──”她附在歇洛克耳边低声说,“说真格的,就字面上的意义而言,我现在还是无法想像你穿着他的裤子的画面。”
“你应该把这写在卧房的门上。”歇洛克无法克制自己嘴角的肌肉,“这肯定能加深他减肥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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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想他今天在体重上遭受的挞伐已经够他一整年好好消化了。”瓦奥蕾特说,干燥温暖的手指轻轻按摩他耳后“不过,十二岁拉这首曲子是有点早,而你总是这么心急的证明你的能力。”
“呣,在希腊神话中被歌颂的自我完成的悲剧英雄。”歇洛克说,感觉到沙发坐垫在母亲的重量离开时轻轻弹起,“但真正的悲剧英雄好像是两位的耳朵。”
收音效果很差,麦考夫很早就打开了摄影机,歇洛克听见他调整脚架的喀啦声,瓦奥蕾特担任钢琴伴奏。
“歇洛克,准备好了吗?”麦考夫的声音传来,听起来生气蓬勃,已经有好些年歇洛克没有听过他用如此充满期待的兴奋语调说话了。歇洛克惊觉这份怀念像突然溅出烧杯的硫酸,在他胸口蚀出又深又宽的伤口,“好了,那我们就──开始。”
塔蒂尼的《G小调小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歇洛克听到年轻的自己笨拙地驾驭那些狂野不羁的音符,他的指尖不疾不徐地回忆起在琴弦上疯狂滑动所带来的烧灼感,但真正在里面燃烧着的,是他亟欲证明自己的欲望,或是亟欲抵达自己能力的极限,见证它的疆域何其辽阔的野心。一如将灵魂签约给魔鬼的塔蒂尼,假如他无法抵达那璀璨的极致,歇洛克宁可向他的专业永别并朝他无用武之地的脑袋送入一颗子弹。这一性格上的弱点,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阿基里斯腱,在这二十年间从来没有改变。
“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你的演奏中,听到伊卡鲁斯(Icarus)奋力鼓动翅膀的声音。”他们沉默地聆听少年歇洛克惨不忍闻的诠释几分钟,然后瓦奥蕾特悄声说,好似只要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动往昔美好的回忆,使它慌张遁入哈顿勒摩尔万籁俱寂的夜色里,“你卯足全力,只求证明自己能飞得多高,戴德勒斯(Daedalus)看着他的至爱坠落爱琴海,心都碎了。
“或许这个故事也在告诉我们,人生不仅仅是一场飞行体验或一局棋奕,是不是?”
谁是你的戴德勒斯,歇洛克?谁赋予你触及阿波罗宝座的伟大翅膀?
歇洛克将自己往沙发里缩了缩。在转而注意事物最困难的精神层面之前,追求者应先从较熟悉的基本问题着手,多年前,当他们兄弟俩亲密地坐在火炉前温暖的毛毯上,麦考夫这么告诉他,而多年以来,歇洛克藉着放纵自己沉溺于这些所谓的基本问题,逃避那最困难的精神层面,或许现在是正视它的时候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们心碎。”他在低声说,《魔鬼的颤音》与他胸膛深处的颤唞相互呼应,“但我无法停下不飞。”
瓦奥蕾特轻轻揉着她小儿子的脑袋。
“我知道,亲爱的。”她说,弯下腰,亲吻他的脸颊,“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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