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作者:安德烈.纪德_第13頁
在线阅读
上─页第13/20页 下─页
式阿贝尔。

  正因为如此,我在你觉察之前,早就想到你的爱理性成分居多,是温情和

  忠诚在理智上的一种执意的表现。

  毫无疑问,她是怕我向阿贝尔出示这封信才补充最后这几行文字。她看出了什么而起了疑心,才这样警觉起来了呢?难道她在我的言谈话语中,早就看出我朋友出过主意的影子呢?……

  其实从那以后,我感到同他疏远多了!我们已经分道扬镳;我已经学会独自承受折磨我的忧伤的重负,阿莉莎的这种嘱咐显然是多余的。

  一连三天,我一味地抱怨;想给阿莉莎写信,又顾虑多多,怕争论起来太认真,申辩起来太激烈,又怕哪个词用得不当,揭了我们的伤疤而难以医治了。我的爱情在奋力挣扎的这封信,不知反复写了多少遍。今天拿起来再看,每次都要流泪,泪水会浸湿我终于决定寄出去的这封信的副本:

    阿莉莎!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们俩吧!……你的信叫我心里难过。

  对于你的种种担心,我真希望一笑置之!对,你写给我的这些,我早就有

  所感觉,只是不敢承认而已。你把纯粹臆想的东西当成多么可怕的现实,

  又极力把它加厚隔在我们中间!

    如果你感到对我的爱减弱了……噢!这种残忍的设想,跟我的头脑不

  沾边,也遭到你这封信从头至尾的否定!那么,你这种一时的恐惧又有什

  么要紧的呢?阿莉莎!我一要讲道理,语句就僵硬冻结了,只能听见自己

  这颗心在痛苦呻[yín]了。我爱你爱得太深,就不可显得机灵;我越爱你,就

  越不会跟你说话。“理性的爱”,让我怎么回答好呢?我对你的爱,是发

  自我的整个灵魂,怎么能划分得开我的理智和感情呢?既然我们的通信为

  你垢病,既然通信将我们抬得很高,又将我们抛入现实中而遭受重创,既

  然你现在认为,你写信只是给自己看的,既然我没有勇气再看到一封类似

  的信,那么求求你了,我们就暂时停止书信来往吧。

  我在信中接着表示不同意她的判决,要求重新审议,恳请她再安排一次会面。而刚结束的这次见面,处处不顺,背景条件、配角人物、季节都不利,就连我们热情洋溢的通信,也没有慎重地为我们做心理准备。而这一次,我们会面之前要完全保持沉默。我还希望春天,将会面安排在封格斯马尔田庄,那里有过去的时光为我辩护,舅父也愿意在复活节假日接待我,至于多住些日子还是少住两天,那就看她高兴怎么样子。

  我主意已定,信一发出去,就专心投入学习中了。

  可是还未到年底,我就又见到阿莉莎了:只因近几个月来,阿什布通小姐身体渐渐不支,在圣诞节前四天去世了。我服兵役回来,就同她住在一起,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是看着她咽气的。阿莉莎寄来一张明信片,表明她挂念我的哀痛,更切记我们保持沉默的誓愿:她赶头一趟火车来,再乘第二趟火车返回,只来参加葬礼,因为舅父来不了。

  送葬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跟随灵柩,并排走着,一路上没有说几句话。然而到了教堂,她坐到我身边,有好几次我觉出,她朝我投来深情的目光。

  “就这么定了,”临别时她对我说,“复活节前什么也不谈。”

  “好吧,可是到了复活节……”

  “我等你。”

  我们走到了墓地门口,我提出陪她去车站,而她却一招手叫住一辆车,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讲就走了。

  










第七章

  “阿莉莎在花园里等你呢。”舅舅像父亲一样吻了我,对我说道。我是四月底来到封格斯马尔田庄的,没有看到阿莉莎立刻跑来迎我,开头还颇感失望,但是很快又心生感激,是她免去了我们刚见面时的俗礼寒暄。

  她在花园里端。我朝圆点路走去,只见紧紧围着圆点路的丁香、花揪、金雀花和锦带花等灌木,这个季节正好鲜花盛开。我不想远远望见她,或者说不让她瞧见我走近,便从花园另一侧过去,沿着一条树枝遮护的清幽小径,脚步放得很慢。天空似乎同我一样欢快,暖融融、亮晶晶的,一片纯净。她一定以为我要从另一条花径过去,因此我走到近前,来到她身后,她还没有听见。我站住了……就好像时间也能同我一道停住似的。我心中想道:就是这一刻,也许是最美妙的一刻,它在幸福到来之前,甚至胜过幸福本身……

  我想走到跟前跪下,走了一步,她却听见了,霍地站起来,手中的刺绣活儿也失落到地下。她朝我伸出双臂,两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呆了片刻:她一直伸着双臂,满脸笑容探着头,一言不发,温情脉脉地凝视我。她穿了一身白衣裙。在她那张有些过分严肃的脸上,我重又发现她童年时的笑容。……

  “听我说,阿莉莎,”我突然高声说道,“我有十二天假期,只要你不高兴,我一天也不多留。现在我们定下一个暗号,标示次日我应该离开封格斯马尔。而且到了次日,我说走就走,既不责怪谁,也不发怨言。你同意吗?”

  这话事先没有准备,我讲出来更为自然。她考虑了片刻,便说道:

  “这么吧,晚上我下楼吃饭,脖子上如果没戴你喜爱的那副紫晶十字架……你会明白吗?”

  “那就是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晚。”

  “你能那样就走吗?不流泪,也不叹息……”

  “而且不辞而别。最后一晚,还像头一天晚上那样分手,极其随便,会引你心中犯合计:他究竟明白了没有?可是第二天早晨,你再找我,就发现我悄然离去。”

  “第二天,我也不会寻找你。”

  我接住她伸过来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同时又说道:

  “从现在起,到那决定命运的夜晚,不要有任何暗示,以免让我产生预感。”

  “你也一样,不要暗示即将离开。”

  现在,该打破这种庄严的会面可能在我们之间造成的尴尬气氛,我又说道:

  “我热切希望在你身边的这几天,能像平常日子一样……我是说,我们二人,谁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再说……假如我们一开始别太急于要谈……”

  她笑起来。我则补充说:

  “我们就一点儿也没有可以一起干的事了吗?”

  我们始终对园艺感兴趣。新近来的花匠不如原来那个有经验,花园撂了两个月,好多处需要修整。有些蔷蔽没有剪枝,有的长得很茂盛,但是枯枝雍塞;还有的支架倒坍,枝蔓乱爬;另外一些疯长的,夺走了其他枝叶的营养。大多都是我们从前嫁接的,都还认得自己干的活儿,需要照料,费时费工,占去了我们头三天的时间。我们也说了许多话,绝没有涉及严肃的事儿,沉默的时候,也没有冷场的沉重之感。

  我们就这样彼此重又习惯了。我不想做任何解释,还是倚重于这种习惯。就连分离的事儿,也在我们之间淡忘了;同样,我常常感到的她内心的那种畏惧,以及她所担心我的灵魂深处的那种矛盾,也都已锐减。阿莉莎显得青春焕发,比我秋天那次可悲的探访时强多了,在我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我这次来,还没有拥抱过她。每天晚上,我都看见金链吊着紫晶小十字架,在她胸衣上闪闪发亮。我有了信心,希望也就在我心中复萌了。我说什么,希望?已经是深信不疑了,而且我想像阿莉莎也会有同感。我对自己没有什么怀疑了,因而对她也不再心存疑虑了。我们的谈话逐渐大胆起来。

  一天早晨,空气温馨欢悦,我们感到心花怒放,我不禁对她说:

  “阿莉莎,朱丽叶现在生活幸福美满了,你就不能让我们俩也……”

  我说得很慢,眼睛注视她,忽见她的脸刷地失去血色,异乎寻常地惨白,我到嘴边的话都没有说完。

  “我的朋友!”她说道,但是目光没有移向我,“在你身边,我感到非常幸福,超出了我想像人所能得到的;不过,要相信我这话:我们生来并不是为了幸福。”

  “除了幸福,心灵还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呢?”我冲动地嚷道。◆◆網◆

  她却喃喃地说:“圣洁……”这话说得声音极低,我不如说是猜出来的,而不是听到的。

  我的全部幸福张开翅膀,离开我而冲上云天。

  “没有你,我根本达不到。”我说道。我随即将额头埋到她双膝里,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但流的不是伤心泪,而是爱情泪。我又重复说:“没有你不行,没有你不行!”

  这一天像往日一样过去了。然而到了晚上,阿莉莎没有戴那副紫晶小十字架。我信守诺言,次日拂晓便不辞而别。

  我离开的第三天,收到这样一封古怪的信,开头还引了莎士比亚剧中的几句诗:

      又弹起这曲调,节奏逐渐消沉,

      经我耳畔,如微风吹拂紫罗兰;

      声音轻柔,偷走紫罗兰的清芬,

      偷走还奉送。够了,不要再弹;

      现在听来,不如从前那样香甜①。……

  ①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

    不错!我情不自禁,一上午都在寻找你,我的兄弟!我无法相信你真

  的走了。心中还怨你信守诺言。我总想:这是场游戏,我随时会看到他会

  从树丛后面出来。——其实不然!你果真走了。谢谢。

    这天余下来的时间,我的头脑就一直翻腾着一些想法,希望告诉你—

  —而且,我还产生一种真切的、莫名其妙的担心,这些想法,我若是不告

  诉你,以后就会觉得对不住你,该受作的谴责。……

    你到封格斯马尔的头几个小时,我就感到在你身边,整个身心都有一

  种奇异的满足,我先是惊讶,很快又不安了。你对我说过:“十分满足,

  此外别无他求!”唉!正是这一点令我不安……

    我的朋友,我怕让你误解,尤其怕你把我心灵纯粹强烈感情的表露,

  当作一种精妙的推理(噢!若是推理,该是多么笨拙啊!)。

    “幸福如不能让人满足,那就算不上幸福”,这是你对我说的,还记

  得吗?当时,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不,
上─页 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