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看着她眼睛还带了红肿,却依旧是笑着平静应答的流珠,又是那般有些无措的感觉,"我听闻了,他已经……"。
"你的仇恐怕报不了了。"。
樊若水无言以对,只能是看着她从容绕过自己,突然喊了一句,"你不恨我?"
"为什么要恨你?如果是国主的话,他只会可怜你……"。
是,他从头到尾都是个需要可怜的人。无论是李从嘉,还是他身侧的人,他们都是一样,他们只能给与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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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金陵的街市上,不知不觉,仍旧是绕回了皇宫,如今这里被重兵关禁起来。她退后些隔了一段距离望望,里面还有烧毁了的痕迹,玉霄阁极高,一切仍旧是当日的模样。
这座宫殿曾经发生过了太多故事,如今她独自一个人站在这里,恍若隔世。
竟然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日夜生活在其中,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宫室都曾经走过,这种感觉太过于压抑而无法排解,流珠却再也不能走回去了。。
说是一切都没有变,其实仍旧是不一样了。。
那场毁天灭地的火,烧死了飘蓬,烧死了太多人。她突然浑身冰冷,是不是……她同样死在了这场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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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发出了响动,他竟然还没有离去。。
"樊若水,你是来看我的笑话么?"她说起这话也没有什么愤怒或是嘲讽,反倒格外随意。
"我只是……只是很久没有见过故人了……"樊若水支吾着,他还是改不了的懦弱性子。
"我也是。"流珠笑起来,她当真是没想过会遇见他,看来,他是做了江南那转运使么,也是很不错的官职。。
"你以后……你以后住在哪里?一个人么?"。
"我回家了,家中尚有爹娘安好。"。
她还有家可回,可是自己呢。樊若水突然悲伤莫名,数次经过翠柳巷,他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
娘不再见他,巷子里的人看见他了,就是指着唾骂。。
。
"我……我……怀疑过….."。
"你想说什么?你怀疑过红袖姑娘的死因?"。
"是,他不像是会骗我的人。"。
"红袖姑娘不是国主害死的,一开始就是你太过片面。"流珠说起旧事来,樊若水更加难过。
全是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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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前一后,有时候会开口说两句,更多的时候只是一路看着金陵的街市。流珠慢慢地走出城,回身向他笑笑,"大人就此别过吧,流珠也要归家了,今后孰是孰非都已经是前尘旧事,大人既然求得了功名,便要好好珍惜。"。
樊若水愣愣看着她离开,突然俯在那城墙之上痛苦莫名。。
江南转运使的府邸。。
屋中什么华贵的器具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枯死了红梅。。
又是一日清晨,远远地媒人再度上了门,流珠关上了屋门,"娘,回了吧,女儿过了这样的年岁,又是宫里的人,恐怕就是找了婆家也要受人猜忌,这辈子断不做这样的念想了。"宫里的女子难保不是被谁收了的,这种事情一向是人之常情,何况是前朝的宫人,其实家家都有些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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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秦淮河畔。。
满头银发,有暮年的妇人静静歇着哼些什么,一盆换洗的衣裳,依稀还能看出眉眼之间的沉静,几个邻人家不懂事的幼童又是顽皮地过来踏水,她也只是笑笑,随他们去。。
"婆婆!婆婆唱的很好听,这是什么调子?"。
"这叫做霓裳羽衣舞。"。
"什么舞?啊……好长的名字……"村里人都说那东边的婆婆一个人住了大半辈子,这么大年纪了仍旧是一个人外出,一个人生活,孩子都喜欢去同她玩耍,高兴了,她就会哼起来很美的曲子,拿出些糖来哄着他们。。
看上去依旧是一丝不乱的长发,却已经遍染风霜,平稳尚足的生活,却有时候总有村子里的晚辈们见到她晾晒出经年的珍贵绣裙。。
那些分明已经不是他们后人能够理解的宫廷装束,她每隔一阵子天气好了,就会出来晒一晒,于是几十年过去,她成了这村子里神秘却又受人尊重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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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学!我也要学!"。
"这曲子很难……等你们大一些了,婆婆看看还能不能记起来,到时候再教你们好不好?"
其实流珠心中每个转折高低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如当日昭惠皇后玉霄阁上一曲惊天下。
炊烟升起,。
日暮时分流珠慢慢地捶着肩膀在院子中坐着,爹娘早去了,如今她也是这般的年纪了,什么都看得淡了,一个人这么多年。。
再不习惯,也努力地完成了他的嘱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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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撞开了院门,她急着起身去看,却发现是一双颤颤巍巍的手,一个老人扶着院墙不住地说着什么,却是紧盯着自己。。
她走过去看了半天,这才认出来。。
"樊若水,你怎么了?"话刚说完才看见他身后还有别人,流珠不由退后两步,"这是……"那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人听了她的疑问,又赶紧转过身去指引身后的人,同样是与己一般的年纪了,看着面上却明显是迫人的气势,周身又是贵气难言。。
直到他们毫不避让走进了院子,流珠突然看清了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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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都已经是鬓边飞白。。
那上首的男子一直未曾开口,只是望着她。。
"流珠参见陛下。"僵持了很久,她还是意欲行礼。。
"不必了。"。
他由樊若水扶着四下望望,一直手捂着胃间,很明显,身体出了些差池,恐怕也是有病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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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亲临……流珠乡野鄙陋,恐怕怠慢。"她说话不冷不热,这么多年过去了,纵是天塌下来,她恐怕也不觉得有何惊讶了。。
"朕……我……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他说你还在金陵附近,所以就过来了。"赵光义看看她的样子,记忆里的那个伶俐聪慧的丫头如今也是这般年纪了,"你一直一个人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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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没有说话。。
三个人静静坐在院子中央,"前几年处决了王继恩……"他似乎有一些犹豫,樊若水听他提起这事微微避开一些。。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是丞相赵普终于开了口,当年云阶的疑点揭出来……我让王继恩死得很惨……所以……"人老了之后就会开始想着想要去挽回一些么,流珠笑了,"陛下今日岂非是同先皇一样?到了快要争储位的波折时期,陛下恐怕是担心他这时候又投向了别人吧……一样的事情,帮着谁来做还不是一样?"。
她不是很清楚云阶的事情,只当是赵光义一辈子筹谋算计,纵是这时候起了什么悔意,也不能抹去自己当日做过的一切了。。
她不是恨谁,只是平静地说一个实情,赵光义再没了话,是,他如今需要多方顾忌,杀了帮着自己夺皇位的人自然也有他的考虑,如今他的一切都不能仅仅是为了人情而做了,他不能是江正,必须是赵光义了。。
他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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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的时候,赵光义手捂着胃部离开,他似乎也是饱受疾病侵扰,由樊若水陪着一同暗中去了安东寺。。
流珠看着他的样子并不好,还是送了出去远远说了句话,"都过去了…他们走了之后便没有必要耿耿于怀了。就当是陛下做了场梦,你们如今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以前的事情,放下吧……"他和樊若水,算是最得偿所愿的人,却是最最放不下旧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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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安东寺香火已经寥落,荒芜了的寺外树木更加杂乱。。
有人曾经夜晚秘密入了这里,誓言会带自己离开,拿着那只紫檀木的镯子目光诸多遗憾,犹豫了半晌,所有的话还是只剩下一句,"是大哥的错。"习惯了的拍着他的肩。。
赵光义明黄色里衬的宫靴踏在了寺门口长阶的最后一层,终究还是不曾叩响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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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宋太宗赵光义因腹有旧日刀伤不治,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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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彷佛照颜色。。
哼起来,一如既往。。
"婆婆!我听说以前我们这里的国主很会作词……婆婆当年还记得他么?"隔壁家的孩子又跑来缠着她。。
"记得。"。
"我这几日进城去拜先生,茶馆后老有个说书的老人悄悄地在街尾支起摊子,每日都引了很多人去听,他说当时的国主举世无双……举世无双是什么?"粉嫩嫩地小脸扬起来,很是好奇。
"就是……就是你再也不能见到了。"。
"那……那他们说曾经有一种很美的颜色失传了…..婆婆见过么?"。
"见过,很美很美,再也染不出了。"她行走已经有些吃力,靠在墙上掸衣料,孩子就蹲在脚边。
"啊…..我很想能看见呢,那先生说得很好,好多一起玩的孩子都溜去听,而且据说当时有个什么…..很长名字的谱子,若是现在谁还能拿出来,立刻就能换得万金啊……"。
流珠微笑,那孩子兀自想着那如同传说一样的故事,"我想找到那谱子,找到了是不是就能成了富人?就有很多很多的金银用不完?"。
流珠又是那般随意地哼起来,"嗯,是啊。"。
夕阳里她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孩童眼中看见她满头银丝却依旧是带了些不一样的光彩。"婆婆教你识字好不好?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婆婆念慢一些,记不住……玉树……"。
金陵城中的说书先生依旧是摆了个摊子,是个老头子了,好像以前也有官职,但是后来得罪了权贵这几年失了势,有些疯癫癫的毛病,总是看见了红梅树就上去抱着哭,还总是望着翠柳巷又不敢进去。。
第二日,村里的孩子都在难过,那有很多价值千金钗环绣裙的妇人故去了,走得很是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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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流珠觉得好似经了风,有些难耐,微微握紧了那方带子,慢慢地睡了过去。
带子上的血迹成了暗暗的褐色,活着。。
有人碧衣抬腕,一目重瞳九霄云动,风华无双地笑起来,春花失了颜色,微微念着,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于是这一场梦太美,她再也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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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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