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狮子香炉》作者:陈舜臣_第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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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然后记在总账簿里,贴上纸签,再重新核对一次。
虽然是严冬寒冷的季节,但宫殿建筑里严禁点火。无人的宫殿静悄悄的,寒气格外逼人。记录员用毛笔登录,一个不留意,笔尖就会冻上,只好不停地用嘴呵气暖笔。职员们一面跺脚一面搓手,以取得少许的暖意。
李同源被雇做工人,搬运物品、贴上纸签是分内之事。但是,碰到玉器时,几乎都是由他决定名称。组长庄念伟虽自称专攻历史,考古学造诣也很深,但在李同源看来,他连入门知识都有待商榷。例如,将黄玉说成玛瑙,将水晶错认为玻璃。
“虽然写的是青金石仙人像,但其实是用蓝草染的染蓝色石!”
他毫不客气地指摘组长的错误。
庄念伟的脸色很不好看。
(又种下一个被怨恨的种子。)
李同源这么想着。
他并没有想要利用这个组织出人头地的欲望,也就没有必要讨好任何人。
在颐和轩里,他终于和青玉狮子香炉会面了。青玉狮子香炉和其他玉器,一起被装在箱子里。
--再会时不可以慌张。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6)

他压抑焦虑的情绪,把箱子里的玉器全部拿出来,排列在地板上。然后,蹲在狮子香炉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他安静地咀嚼内心升起的喜悦,看着看着更加心满意足。是一种澄明的没有量感的深深的恍惚。抚摸素英[rǔ]房的情景,突然涌现脑海,终于形成一滴水滴,滴落在心底,形成波纹缓缓地逐渐扩大--
“那里面有珍品吗?”
庄念伟从背后发出声音。
“有,这个!”
“嗯!……”
庄念伟瞄了一眼,就走了。
李同源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庄念伟的脚步声消失,再将视线转回香炉的时候,感到素英的面容悄悄地来到自己和香炉之间,不一会儿,即和香炉融为一体。间隔消失了,素英的幻影,宽容地包裹着和香炉成为一体的他。他已陷入陶醉的境界。
庄念伟的声音再度打破他的陶醉。
“要看到什么时候?看来好像很中意。”
“是极品呢!”
“是吗?……”
庄念伟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举起香炉。
李同源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是乾隆三十四年的。新玉还是乾隆年间的最好。”
庄念伟拿着香炉,从各个角度检视着。
感到香炉被放到自己的跟前时,李同源睁开了眼睛。
“快点登记吧!”
庄念伟说道。
“让我来写纸签。”
“好。”
把登记员写的纸签贴在物品上,是工人的工作。但是,因为特殊字太多,李同源有时候顺手就写了。因此,庄念伟一点儿也没有起疑,这就遂了他的意。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7)

--青玉双龙耳狮子香炉
李同源用向登记员借来的笔,一面呵着气一面在纸上如此写道。手在发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的关系。
“把纸签贴在把手的龙头上吧!”
庄念伟说道。
“不,这得贴在底部。”
李同源用力地摇头答道。
“嗯!……也好。”
由于李同源很难得如此认真地主张,庄念伟以为是有什么专门的理由,就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有关玉器,他多半都会让李同源处理。
李同源将纸签贴在香炉底部,然后,反复地抚摸着香炉。
如同师父王福生所言,他制造的并非仿制品,而是重新创作的秀拔的玉器。虽然不是出于负疚的心理,但是,只有那刻着乾隆三十四年的铭文,成为他内心的污点。已经雕上的文字并不容易消失,但至少可以借由贴上的纸签隐藏起来。
清室善后委员会的清点工作进行着。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们仿佛逐渐着了魔似的。在他们之前,负责处理紫禁城收藏品的只限于丧失男性机能的宦官们,这些人大多是精神不健全的人。对于身心健全的人们而言,在初次接触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秘密宝物时,是既感动又害怕。所以,气氛变得不一样自是无可厚非。
“这里面充满了覆灭王朝的怨恨,这些怨气一定会附到咱们身上来的。”
有人这么说。
“不,这里的收藏品是长年从人民身上榨取来的,是民脂民膏!让咱们这么激动的,恐怕是藏在每件宝物里,那无依无靠的人民的怨叹吧!”
也有人如此反驳。
“不是!也许这是因为帝王所拥有的文物,都是由民众制造的。伟大民众创造力的结晶就在里头!这才是触及我们的内心,让我们感动的东西。”
也有人持这种看法。
--这个机构开始有了朝气。
四十年后,一名还活着的职员在回忆录上如此记载。
朝气指的是跃动清新的气氛,是所有人员在兴奋状态下的产物。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8)

但只有一个人远离旋涡之外,他就是李同源。
在他眼中,只存在一件美术品--那就是他亲手做的青玉狮子香炉。即使进到秘藏宝物的宝山,他也只看到这一件。
那一年(民国十四年)的三月十二日。孙文在北京铁狮子胡同的国民党本部去世,结束了六十年的人生生涯。
清室善后委员会里大多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全部都沉浸在悲哀里,中国的救星陨灭了。听到孙文死讯的当天,连庄念伟都流下了眼泪。
(这人也会哭?)
李同源不可置信地盯着庄念伟的眼泪。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伤感的感觉。对他而言,孙文不过是远远的标语牌上的名字,全部都是遥远景物--除了青玉狮子香炉。
李同源愈来愈疏离。
其他的职员仿佛被紫禁城不散的阴魂附身似的,开始热烈研究古代美术。面对丰富的研究材料,他们从早到晚,都沉浸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代美术里。阅读大量的相关文献,登门请教专家,在短期间内像海绵吸足水似的吸收着大量的知识,再也没有人会将水晶误认为玻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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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民国十四年)的十月十日,故宫博物院成立,并在乾清门举行了开幕典礼。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委员长李煜瀛担任故宫博物院理事长,包括李同源在内,委员会的职员几乎都进了博物院。
这段期间,政局变动很大。
故宫博物院成立不久,孙传芳向奉天军宣战后北上,连看来像引退的吴佩孚也纠合了直系诸将领,高揭打倒奉天军的大旗。
张作霖的部将郭松龄揭起叛旗和冯玉祥结合,宣布反张宣言后出兵。但是,郭松龄部受到日本关东军的警告而导致作战步调不一致,结果遭到张作霖的包围歼灭。
北京冯玉祥出动大军击破直鲁联军占领天津,但眼看形势不利,又突然发出下野的通电后离开北京--
北京再度落入北洋军手中,段祺瑞政府和学生、民众的军事反抗运动的对立不断地重复着。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9)

翌年(即民国十五年,1926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向两万人的军事抗争队开炮,导致47人死亡,164人受伤,此即所谓“三·一八惨案”。
不久,政府以博物院理事长李煜瀛是共产党员为由,发出了逮捕令。
故宫博物院受难的历史从此开始,同时在经济上也面临困境。
由于仅靠参观的收入无法维持开销,再加上院内首脑阶层不屑于仰仗军阀政府的援助,只好由干部之一的熊希龄出面向银行借款三万元以渡难关。
国民党撤退,北京再度成为保守派的天下后,迎回溥仪的谣言甚嚣尘上。
七月,代替了段祺瑞的杜锡圭内阁成立了所谓“故宫保管委员会”。委员会里,有很多人和以前的宫廷有渊源,使人觉得溥仪的归返也许不是流言。不过,这个不自然的委员会,终于因杜内阁的辞职而流产了。
没有人知道今后博物院的命运会如何。总之,集合了以前的干部和职员成立了“故宫博物院维持会”。但是,当务之急是筹措经费。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的结果后,决定将收藏在永寿宫的银锭和沙金处理掉。美术品和书籍类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处理掉这些物品其实是博物院的自杀行为。但是,银粒和沙金并非古董品,即使卖掉也不足为惜。
这个案子最后因政府不允许而作罢。
军阀政府一直在觊觎故宫财宝,而对予以抗拒的博物院逐步施加压力。博物院里有许多进步人士,这也是其被视为眼中钉的原因。军阀政府决定将存放在大高殿军机处的记录移交国务院保管,也是基于此种心态。一旦军阀政府接管故宫博物院,将会使文献调查的工作面临重大障碍。事实上军阀政府的目的不过是在找碴儿,所以才会在下命令之后迟迟未见接收,徒令故宫博物院忧心焦虑。
新成立不久的故宫博物院,坚韧地忍受着迫害。虽然曾发生因薪水迟发致使维持会长引咎辞职的事件,但职员们依然咬紧牙根忍耐着。
“南方将会来援救,好不容易坚持到这个时候,再忍一忍吧!”
为了挽留因不满而想开溜的伙伴们,庄念伟如此说道。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0)

这番话,也有说给自己听的意思。他在博物院,已爬升到极高的地位。生活再怎么艰苦,好不容易建立的地盘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未免可惜。
孤儿李同源不需要抚养家族,一个人勉强可以过活。只要能待在狮子香炉旁边,他就心满意足了。生活上的艰辛,在磨玉的小学徒时代早已习惯,根本不以为苦。这样,使他更远离了同事。
暗地里存在的故宫博物院,犹如反抗其境遇似的只热衷于工作的进展。图书文献的目录完成了,制作拓本和印谱的工作也不断地进行着。
他们的忍耐终于有了回报。
1928年(民国十七年),北伐军以北京为目标,自南方一路北上。南北两军约七十万名士兵,对峙于华北一带,最后枭雄张作霖因害怕退路被截断,而放弃北京逃往奉天。6月4日,张作霖搭乘的火车在奉天车站前被炸,他身负重伤,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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