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鄙陋的死蠻子,沒幾個讀書人樂意給我當手下,都嫌棄丟人,有辱門楣,就你和長陵兩個愣頭青,先後傻乎乎跑來,我當時都覺得你們兩個要麼腦子有問題,要麼是不懷好意。後來才知道我撿到寶了。”
李義山縮回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笑容豁達,輕聲道:“大將軍,張巨鹿是比我和趙長陵都要有抱負和才華的名相權臣,有這樣的廟堂對手,累不累?”
徐驍輕拍著三十幾年老搭檔的後背,笑道:“有你在,我怕什麼?反正從來都是我衝鋒陷陣,你運籌帷幄,怕過誰?”
李義山苦笑道:“你這甩手掌櫃,忒無賴了。”
徐驍哈哈笑道:“就我這麼個糙人,除了當年跟老宋學來的縫鞋活計,還算拿得出手,騙了個媳婦回來,就再做不來其它的jīng細活了。”
李義山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sè,緩緩說道:“當年很多人勸你自己當皇帝,我是極少數不贊成的,如果當初你是因為聽了我的屁話,才讓那麼多將士寒心,決定卸甲歸田,甚至許多人跟你反目成仇。你今天罵回來好了。”
徐驍搖頭道:“才多大的事,再說了是我自己知道沒當皇帝的命,與你無關。”
李義山咳嗽了幾聲,說道:“張巨鹿很厲害啊,才幾年功夫就讓朝廷上下出現人人激奮的新格局新氣象,雖時常犯忌惹來非議,但委實是功在社稷,況且有個明君坐鎮龍椅,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尤其是在籌邊一事上成績斐然,讓人驚歎,幾次兩國大戰都失敗告終,但兩朝東線邊境,硬是在他的佈置下扭轉頹勢,邊防潰敗逐漸有所匡補,選用了大批善戰青壯將才赴邊禦敵,難得的是說服顧劍棠,在兵部添設侍郎二員,用以頂補邊防缺員,當初在老首輔手上充任邊關軍校,不是濁品雜流便是不受重視的遷謫官員,如今倒是成了香餑餑,足見張巨鹿這個帝國裱糊匠的縫補功底。大將軍,但是張巨鹿也非完人,這位紫髯碧眼兒小事溫和,大事卻自負淩人,堪稱旁人同僚有所忤觸之立碎,這就勢必埋下了禍根,當下老牌貴族豪閥雖已不在,前朝的勳貴輪流掌朝柄,沒了根基,卻仍有兩大士子集團頂上,而這兩大權貴的領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內閣,或者急流勇退,藉口回鄉養疾。這才有了新近國子監右祭酒罵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只不過罵得凶,到底還是不知道張巨鹿的用心啊,這位獨專國柄的首輔分明是想要一人之死後身敗名裂,換來萬世太平。”
李義山猛然間神采奕奕,雪白臉sè開始泛紅,繼續說道:“碧眼兒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家敗亡,我李義山成事不足,某些敗事到底還算綽綽有餘,倒也留下十六策應對。除此之外,還有北涼治政六疏共計三十四議,也都寫完,都留給鳳年。”
白狐兒臉始終站在兩位老人身後,沉默不語。
他知道這位枯槁國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時光了。
徐驍輕聲說道:“別說了。”
李義山鬆開拳頭,手心猩紅一灘,笑了笑,不再咳嗽,只是嘴角滲出血絲,疲倦至極的他閉上眼睛,說道:“南宮先生,李義山求你一件事,將來如果鳳年有難,而三十萬鐵騎卻無法救援,懇請先生務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兒臉沉聲道:“請先生放心!”
“看不清了。”
視線開始模糊的李義山顫唞抬起手臂,拿手指淩空指指點點,好似那些年與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對弈。
他佈滿滄桑的臉上似乎有些遺憾,當年對這個孩子太嚴厲了,責駡太多,稱讚太少。
這名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的男人,他的腦袋沉沉靠向肩並肩而坐的大將軍,喃喃道:“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這一覺睡去,不再醒來。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兒臉撇過頭,不忍再看。
北涼王徐驍只是輕輕幫他攏了攏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
第七十章穀雨大雨
北莽先帝登基以後,自認做了四件大事,統一王庭皇帳,創建六百餘個驛站,無水處打井,在各大軍鎮城池設立赤軍鎮守。當今女帝篡位卻不改政,在這四件事情上繼續精耕細作之餘,又兢兢業業做了兩件事,別軍民,即地方軍民財分開,再就是定賦稅和戶籍,其它還有類似設立勸農司,編撰《農桑輯要》。北莽的文官制度遠不如春秋中原那般完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皇帝本人耗費巨大精力去事必躬親,所以在徐鳳年看來,穿龍袍實在是毫無吸引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離陽王朝的趙姓天子治政,勤勉程度,更是只高不低,據稱這些年下來日均朱批文字達到數千字,要知道這是一位家天下的帝王,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文人書生。別的不說,僅是朝會,每日親坐朝門處理一切三省六部各司所的大小事情,就讓那些以為當皇帝就只是三宮六院的百姓聽而生畏。
時至暮春,穀雨時節,大雨磅礴,潑灑在太安城中。
先前廄沒有張貼天師禁蠍符咒的習俗,只是隨著青詞宰相趙丹坪在廄的得勢,以及民間的傳頌,尤其是在天子的表率以後,滿城都有了朱砂書符禁蠍的習俗,尋常人家就去道觀花上幾十文錢買符,破財討心安。富貴門第自然有門路去讓道教真人親筆畫符,而高門大宅,都是廄大觀裡心眼伶俐的老神仙派遣道童主動將一疊疊朱紅符咒送上門,這與清明穀雨之間的熱絡贈茶並無兩樣。此時,離五更破曉還有小一段光景,一名身穿大紅蟒衣的男子走在深宮大內,手持幾張與尋常禁蠍符截然不同的黃底朱丹符籙,另外一隻手下垂在袖,提了一把普通的油紙傘。
緩緩穿廊過道,往皇宮玄武北門走去,男子無眉沒須,一頭雪白頭髮,兩縷如絢發垂在鮮紅蟒袍前,持符探袖的那只手,粗看只是修剪乾淨,如女子白皙修長,細看袖口竟然有無線紅絲如纖細小蛇扭軀飄搖。雖然才是穀雨,約莫是近湖的緣故,驟雨過後,附近蛙聲一片。北門玄武有一座更鼓房以及紕漏的一間刻驢,各挑選有勤懇太監當值,這名雖白髮如霜,面容卻保養得體瞧著才中年模樣的蟒衣太監腳步竟然無聲無息,如同一隻行走在夜幕中的捕鼠紅貓。宮內有資格身穿紅蟒衣的宦官屈指可數,就官銜而言,以正四品司禮掌印太監和從四品司禮秉筆太監幾位大宦官為首,太安城皇宮號稱浩浩蕩蕩十萬宦官,雖是誇大其詞的虛數,卻也側面說明這個坐擁天下的趙姓家族宦官之多。這位近看裝束就已經足夠被稱作貂寺的宦官來到玄武門,貼上了畫有雄雞啄蠍的朱丹符籙,他不識字,自然認不得那些精妙符咒到底寫了什麼,年幼入宮前是沒錢進入教塾或者私學,入宮以後,跟了主子,忙碌得顧不上學文識字,再後來,主子成了九五至尊,大概是為了避嫌,他也就沒了去讀幾本書的心思。
站在門下,看著那張由龍虎山趙丹坪提筆親寫的符咒,這位大宦官嘴唇微動,說了無人可聞的三個字,“鬼畫符。”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還要下一場暴雨,可惜了那些新透紅的桃花新抽綠的嫩芽,默默提傘返身走回。四更將至,臨近刻驢,一名值殿監老宦官匆匆拿著青底金字的時辰牌往更鼓房跑去,一路上大小太監們見著了,不管身份,都要側身站立,以示尊崇,便是未曾掩門的房內太監見著了,也應該起身。太監這個世人眼中雲遮霧罩的行當,實在是有太多的規矩和講究,曾經有一名聖恩正隆的大太監撞到了值殿監宦官,誤了敲更,那名大太監曾經的班頭已經成為禦馬監的掌印,私下父子相稱,當值宦官被反咬一口,活活打死,之後被韓貂寺獲知,不僅這名正值炙手可熱的太監,連同禦馬監掌印太監一併被私刑剝皮,而這等連朝廷大臣都悚然的大事,對家事國事習慣事必躬親的皇帝陛下,也只是一笑置之,對於禦史言官雪片一般的彈劾,以寡人家事四字駁回。此時,前往更鼓房遞送時辰牌的老宦官原本沉浸在所到之處所有太監的恭敬禮讓之中,見著了拐角轉來的那一襲大紅蟒衣那一頭白髮,瞬間頭髮炸開,不敢停留,只是彎腰低頭,大步變小步,但加快步伐,使得速度不增反減。白髮紅蟒太監微微側肩,兩名身份天壤之別的宦官就此擦肩而過,老宦官始終連大氣都不敢喘。乖乖,他如何不怕,當年那位遺落民間的新皇子入宮,身後這位,可是一氣殺了四百多名膽敢私下議論皇子身份的太監,其中就有本是心腹的二十四衙門之一兵仗局的首領太監。--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這位手腕血腥的紅蟒太監,自然就是十萬宦官之首,與人屠徐驍和黃三甲並稱王朝三害之一的人貓韓貂寺。
五更鼓響,也就是破曉了。
刻驢九刻水滴出第一聲,就有腿腳靈活的小太監趕往宮門稟告拂曉已至。千萬盞大紅燈籠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高高掛起,照耀得一座皇宮燈火通明,充滿生氣。韓貂寺輕輕走在其中,等到九刻水第二聲來臨,他剛好一步不差來到皇帝御前,進屋以後,始終低頭,只能看到一雙出自尚衣監的黃紫相間靴子,除去寓意勳貴的顏色,也就與尋常家庭的棉鞋無異。房內有奉禦淨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正黃龍袍,男子聽著窗外雨聲,笑聲溫和,“穀雨降雨,萬物清淨明潔,是個好兆頭。”
彎腰的韓貂寺,兩縷下垂頭髮幾乎觸及沁著涼意的青石板地面,輕聲道:“啟稟陛下,六皇子昨天托人送了些雨前香椿入宮。”
男子沒有作聲,房內氣氛凝滯,只聽得窗外雨聲隆隆,許久,他才笑道:“雖說雨前香椿嫩如絲,不過他顯然是送你這個大師夫的,與朕無關,你就不要畫蛇添足了。”
韓貂寺彎腰更低。
男子脫下一隻黃紫棉鞋,砸在這名大太監身上,大笑一聲,略顯無奈道:“拿三斤過來便是。”
紅蟒衣韓貂寺點了點頭,白癬梢隨之在地板上彎曲,撿起棉鞋,小跑幾步,交給御前淨人手中,然後後撤幾步,站在原地,用太監特有的輕柔腔調,只不過比起一些太監陰柔滲人,多了幾分醇正,小聲說道:“陛下恕罪,六皇子只送了兩斤香椿。”
才拿過棉鞋準備自行穿上的男人又丟了過來,笑駡道:“那就兩斤都拿來,你這當大師父的,沒這口福了。”
掌寶璽大太監和幾名俱是紅蟒巨宦都已經在門外安靜候著,站在廊道中線,風吹雨斜,大雨拍欄杆,濺入走廊,鞋面很快就浸透。這些大太監都是宦官極致的四品從四品,等著跟隨皇帝陛下向南而行,期間要先走過一條象徵大內界線的龍道,再繞過兩座宮殿,才算到民間所謂的金鑾殿參加今日的早朝。
臨朝之前,就會有幾位新提拔而起的起居郎在中途匯入這支隊伍,都是一些年輕的新面孔,卻連大太監們都要笑臉相向,與以往一等達官顯貴在宮內遇上他們主動下馬下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