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作者:严歌苓_第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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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笑傻了。

天不亮,小菲就出去买螃蟹,运气不错,她买到二十多只螃蟹都是雌的。上班她便向陈副团长告假,说星期六晚上让高帼英上场。到了五点,客人们快到了,见女儿和父亲还蓬头垢面,穿着居家的又旧又舒适的衣服,便催两人赶紧更衣洗脸,为她装一晚上蒜。她自己穿上一件海蓝色锦纶毛衣,质量低劣,但是市面上流行的质料,弹力好得惊人,女儿一看就说:“妈妈好像一个蓝色的胖玉米。”她没了主见,拿出一件米色春秋衫,就是半个城的女人都有一件的那种,心里无底地套上。女儿的挑剔已等在那里:“妈妈也太芸芸众生了吧。”

惟一的旧衣服是件黑色高领羊毛衫,质地精良,连虫子都识货,在上面又住又吃,对光线看看,快成网线袋了。她把几个明显的洞眼用黑线缭上,里面衬上深色内衣,不细看还是穿得出来的。欧阳雪稍微满意一点,叫她千万别扬胳膊,因为腋下已经,磨成一层薄纱,半透明的。

都汉带了妻子,也带了秘书。秘书是新调来的,三十六七岁,斯斯文文,进了门就让小伍缠上了。离婚好几年的小伍是匹好马,绝不吃回头草,顶住老刘和孩子们的恳求,坚决不复婚,暗地让不少人替她扯皮条。都汉和护士长都很自然,跟欧阳庾谈起“四人帮”的各种恶行,谈得颇投机。至少表面上看是谈得拢的。

最后到的是孙百合。

欧阳庾一见她便把半句话忘在了嘴里。都汉一回头,马上明白他何故只说半句话。孙百合抱了一大把睡莲进来。可以想象她搜遍整个世界去买这把睡莲。睡莲有浅紫,有浅粉,也有雪白,勾引起人的满心惆怅:对于青春时期的追求,对爱美爱花的日子的缅怀。现在看这个柔嫩的花,有点事过境迁,迟了,爱不动了。

她的脸只是对着小菲,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小菲把大家介绍给孙百合,又把孙百合介绍给大家。不知紧张些什么,她气都短了,手忙脚乱地上来扒孙百合身上的风衣,孙百合说她先布托,好像屋里不够暖和。小菲马上去厨房,灌了一个热水袋,急急忙忙跑回来,往孙百合手里塞。她怎么把孙百合当成个惯宝宝?她心里恼自己。

孙百合穿的是多年前的一件长风衣,领边和袖口都毛边了,但洗得很干净,烫得很挺刮。那么过时的东西,不是她祖母的,也是她母亲的。她的发式是二十年代女学生的,似乎种种过时的打扮都是她美丽的原因。算一算也有四十多岁,但她对年老的无视和不经意使她有另一种老法,一种不输给青春的老法。她老得别有风情,比她年轻时更迷人。

她跟屋里的人一一握手。小菲的眼睛都瞪成猫眼了,看欧阳庾对孙百合怎样反应。他有点掩饰不住的兴奋,笑容生硬,抓耳挠腮,她却是基本上没反应,似乎不记得和他曾上过同一个批斗台。小菲放心了。他毕竟老了,胖了,才华被滥用,在一帮子争名夺利的伪文人背后做幽灵作家毕竟不值得孙百合这样的女人倾慕。她和都副司令握手时,司令夫人眼里露出微妙的敌意,不是男女方面的,却已阶级阵营有关。护士长嗅觉灵敏,对孙百合暧昧的阶级身份,不端的政治面貌,她闻都闻得出。开饭之后气氛更好了,三杯白酒下肚,大家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全然不影响谈兴。小菲心里真是侥幸,欧阳雪临时给朋友叫出去,不然会说出些不识时务,没有深浅的话来。把这一桌人扯到一块,小菲的社交本领应该说是大大进步。她不断展开新话题,把每个人都容纳于其中,一见某句话没被接好,落在了地上拾不起来她便说:“哎,你们听说没有?”然后她随机应变扯出一段风闻,有时是关于省里某个官员被罢免或重任,有时是关于某个牌子的味精有毒。小伍是个好帮手,只要有个开头,她立刻把话题炒成热门。

欧阳庾频频想和孙百合谈话,而后者只是消极招架,显得对他和她的谈话兴趣不大。小菲心里一阵阵松快,看来欧阳庾的一老二胖的确影响魅力。转念她又为他屈得慌:要不是这几年过得不济,游街批斗,劳教农场,他肯定不是现在的德性。他曾是多俊美的一个白马王子,虽然骑的是一匹赖马,但他的风度压倒全军。孙百合你可真该看看他刚进城的模样,10个女子有10个会跟他私奔。现在他虽然没有原先的仪态形象,但总还算好看的中年男人吧?你孙百合也不年轻了,连一点特别注意力都不给他,也太过分了吧?他不张口则已,一张口还是倾城的,至少让这个小城市没见过大世界的青年男女倾倒。他可以多么机智,多么有学问,又多么诗意,你就给他个机会施展施展吧,他想施展他谈话魅力的时候并不多,值得他施展的人更不多。

“百合,其实你和;老欧是老相识了。”

孙百合吃惊地笑了。欧阳庾蹙起眉。小菲知道他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一次挨批斗,你们同在一个台子上。”

孙百合又笑一下。小菲看不出她是明白还是不明白。都汉说:“不快乐的事不说!小菲你这个女主人不像话,‘四人帮’都打到了,还提那些干什么?”

他举起酒杯,夫人把眼睛逼向他。他说:“来来来!”

“装没看见我!”夫人格格笑着说,“要在家他喝这么多,他可完了。”

“我会怕女人吗?”他看看所有人。

“你不怕女人,你怕罗嗦。”小伍说。

都汉大声笑道:“错了,我是怕女人的!”

“怕就好喽!”夫人说。

都汉这时眼睛定在小菲脸上。老眼昏花了,却还是直冒火星的一双眼。他说他怕女人,小菲明白他在和她调情。意思是他只怕一个叫小菲的女人,假如小菲做了他的女人的话。奇怪,世上就有永远把你看成一枝花的男人。

欧阳庾又看了一眼孙百合,她却浑然。也许是装浑然。小菲越来越为自己丈夫冤得慌:他怎么就不配你?胖嘛是可以减肥的,老嘛有老的风采,再说你这样有修养的人在乎一个男人的模样吗?我还以为你比我深沉多少呢。

等客人离开后,小菲累得“吭哧”一声躺在床上。看着结蜘蛛网的天花板,她说:“是不是跟仙女似的?”

“谁?”

“百合呀。”

“也是一把岁数的人喽。”

“那就是一把岁数的仙女。”她对他做个用心不良的笑脸。

“哎,你碗还没洗吧?”他指指厨房方向。

“你什么时候管过洗碗的事?”

他不理她了。现在他多数时间不搭理她,少数时间和她斗嘴。好好说话就是说女儿的事。女儿从复员到现在换了无数工作,从工厂换到居委会,又换到公园种植处,干一样烦一样,两人便商量下面去找哪个熟人帮她再跳一个槽。她上班从来都糊弄,下班严肃而忙绿,也不知道她整天在读和写些什么。

“我说,假如你的情人是孙百合,我保证不难受。”

他还是不理她。眼睛象个拙劣小丑似的向她一瞟,哭笑不得。

“真的。我跟这样的女人为伍,还难受什么?”她并不嬉皮笑脸,奇怪地由衷。

“你又要无聊了?”

“我知道你喜欢她。”

他开始往外走。但小屋里被旧物填得几乎成了实心,他扬长而去也扬不开,东插一脚西插一脚。小菲在他身后说:“你别走了,我走。”

“你往哪儿走?”他停下来。

“我洗碗去啊。”^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小菲从床上爬起来,一伸手打个大哈欠。欧阳庾指着她的腋窝:“怎么穿了这么一件破衣服?”

她不答话。这件黑毛衣是许多年前他给她买的。毛衣穿破了,他们的夫妻也做成了这样:再是拌嘴,也充满惯性和舒服。


一般说来,做这种手脚是不会被戳穿的:小菲从陈益群神气活现的模样断定他的作品经幽灵权威老欧的推荐,被某刊物采用了。她在《于无声处》中又摊上了主角,也证明了他“以物易物”的公平买卖人的良知。或许他还会有求于小菲,以及老欧,所以他的钓鱼线还在往长放,往远放。一切都会毫无痕迹地过去,只要老欧不看见那一期杂志。他对劣质作品记忆力好得惊人,远好过对好作品的记忆力。小菲将近一年前给他口诵的剧本,以它的拙劣给老欧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杂志主编把杂志寄给他时,里面夹了个纸条,说谢谢他的支持。他莫名其妙,记不得自己给了什么样的支持,于是他翻开了杂志。那个剧本的名字当时就给他留下丑陋印象。读了前五行,他明白原来是同一劣作。

他马上给杂志社打电话。

“不是老欧推荐的吗?”

“他妈的我瞎眼了?”

“这里有你的推荐信,要不要我送过来给你看?”

他一眼看出签名是拙劣摹仿。主编断定是这个作者捣的鬼。老欧火的不是作者,他火在整个杂志社仅仅拿一封推荐信作标准,难道看不出这篇作品有多糟吗?主编马上说他没细读,不过编辑都说还过得去。

老欧觉得如果是那样,他就无话可说了。巨大的悲哀使他无心追究到底谁仿冒他写了推荐信。主编的愤怒全集中在作者以如此大胆如此无耻的手段自我推荐作品这桩事上,因此他回到杂志社便找来陈益群。

陈益群说这是冤案,他堂堂话剧团的领导人怎会搞出这种勾当?肯定是老欧年迈事杂,记不清了。这封推荐信是老欧的夫人田苏菲亲手交给他的。

主编在这个省城的文艺界混了几十年,对小菲和陈益群那段风流插曲也有耳闻,立刻判断出事情的真相:田苏菲为帮旧日情人一把,在老欧和陈益群之间两头瞒,才造成如此尴尬局面。他觉得再跟老欧追究下去,便不够正人君子了。既然杂志社同事一致看不出作品的糟糕,发这一篇和发其他的,都是一样填充版面。

但他指出的假冒签名却让陈益群十分羞恼。小菲听完他愤怒谴责之后说:“好歹不是发表了吗?”她心想,我多少份清蒸丸子吃下肚、消化了,你还能把它们抠出去?

“没想到你这么诡计多端,为了演几个主角……”她想,你太把我看高了。我是冲着主角的补助来的。不过她嘴上说:“那你要不要登报澄清,都是我搞的把戏,老欧根本没推荐过?要不要我把他当时读剧本真正的评价在报上公开?”她现在怕什么?食品供应已日趋丰富,老欧又检查出了糖尿病,不需要白糖了。

陈副团长很做得出来,当晚就不让小菲上台了。

过了几天,省报登出一篇文章,批评了省里的几个文艺作品,陈益群的剧目首当其冲。看来欧阳庾在写这篇文章时忍住剧烈的恶心,仔细度完了它。因此他所有从剧中的引用都是他批评的最好例证。他口气平静,但每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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