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做不做朋友了?”
“要不这样,我写,你签名。”
“我不签。”
“签个名又不费事。”
“我还剩什么呀?就一个名字还算干净。”
“为了我,你就牺牲一次你的名字吧。”
“为谁我也不牺牲。”
“为谁你不牺牲,为我你就该牺牲!”她嗓门亮开来。
“我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名字?”
“因为我为你什么都愿意牺牲!只要你好,你开心,我可以做猪八戒!”
“谁让你做猪八戒了?!”
她给堵在那儿了。世上居然有这么不领情的人!“你有良心吗?这么多年,你看到我怎么为你牺牲的……”她在心里狂喊:闭嘴!爱得再真,一说就一钱不值。她知道自己因为如此的清算讨伐变得面目可憎,一次次在欧阳庾眼里变成最讨厌的女人,还胖,还老,还穿一身不搭调的衣服。但她每次都忍不住。没好日子过的时候,两人把“过好日子”做大方向,步调一致。现在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大方向渐渐迷失了。
每次在话剧团碰见陈副团长,他都打听老欧是否“润色”完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后来一听他那领导人的朗朗嗓音就躲。《杜鹃山》演了一百八十场,她演了一百二十次柯湘。下面要换新剧目,是欧阳庾做幽灵作家替某人写的那个剧本。小菲明白,关键时刻到了,陈副团长不会再陪她钓鱼。她模仿能力惊人,小招数又多,自己写好一封推荐信,请人打字,然后把欧阳庾的签名贴在窗玻璃上,蒙在上面的推荐信便透出了下面欧阳庾三个字的影子。她把三个字描下来,不懂书法的人看不出区别。
她拿着稿子和推荐信进了陈益群的办公室。
“陈副团长,老欧实在下不了手改它,他说剧本很完整,怕改了会破坏它的完整性。这是他给两家杂志社写的推荐信。”
陈益群喜不自禁。欧阳庾若推荐一部作品给省里的文艺杂志,十有八九会被刊登。老欧尚没职位,还是“靠边站”人物,连正式的敌、我身份都没澄清,但他的举荐代表着这个省的最高水平。陈益群当然不会只停留在杂志上发表,他会利用资源,把推荐信各处散发。
小菲想,这一场智斗她赢了。还是主角,“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喜事逢双,邮局送电报的给了她一封电报,是欧阳雪拍的,说她明天复员回乡。送电报的人跟小菲一场电报情谊十多年,一块年轻一块老,因为小菲电报多,他多少从中了解她家庭的悲欢离合,因此远远看见她的背影就开摩托车追上来。
她走进食品商店。货架不那么荒凉,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久违的“凤尾鱼”“红烧元蹄”,有时还会有卤牛肉,当然有卤牛肉的时候长队总是排到门外人行道上。也总有吵架的,骂街的,沮丧的。这是很紧张的时刻,不断得竖起耳朵听营业员报告:“还有十斤,后面的人,不要排了啊!”也要瞪大警惕的眼睛,把插队分子揪出去。她一见排队总是很高兴,因为有队排就有希望买到稀有食品。不管是什么,不管有份儿没份儿,她总是先排上队再说。买奶粉需要户口本,上面注册着新生儿的出生日期,小菲心一横,想厚厚脸皮磨磨嘴皮,看能不能通融到一包。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说:“是田苏菲老师吧?”
回过头,小菲愣住了。她面对着一个上年纪的仙子,穿着黑色粗呢大衣,裹着白色的毛线围脖,没一件是值钱的东西,但给她穿得很昂贵。就像是没有经历过几年的羞辱、磨难、精神失常,孙百合还是孙百合,谁见了眼睛都为之一亮。
“我老远看见,就觉得像,走过来,还真是田老师。”
不知不觉的,小菲握住她的手,往她的神色深处搜寻,难道会愈合得这么好?“你好了?”一句话问出口,小菲气死自己了,这话不仅问得愚蠢,还问得歹毒。你揭短呢?
她想换回,说:“我是问你,你们单位恢复你名誉了?”
越描越黑。小菲感觉汗都冒上来了。
“我去年出院的。你怎么知道我得病的?”孙百合倒是坦坦荡荡,似乎说:我又不是故意精神失常。
“好像是听谁说的。我记不清了。”她可不愿意把她在小吃部亲眼目睹的场面告诉她。
“我病了有三年时间,好好坏坏。”
“现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再发作了。”
小菲自觉惭愧,似乎不值当她的这份知己和坦诚。
“那次我在台上被批斗,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
原来她的坦诚是她对小菲的感激。她想告诉孙百合,她其实在为台上的丈夫鸣冤,她那时没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只要铜头牛皮带别落在丈夫头上,她当街跳大神也无所谓。但她不愿意孙百合知道实情。她也许不把她当成少有的几个同情者中的一名,曾以为她安慰过自己。在她绝对孤立的时候,上窜下跳,又喊又叫,在批斗台下制造混乱的小菲或许是个温暖的形象,她把这形象一次次从记忆深处呼唤出来,和自己做伴。
“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根本不像病过的样子。”小菲说。这是实话,但孙百合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她又说错一句话。至少不必这样满脸是戏地来说这句话。若漫不经意地说,听上去就像真的了。
结果小菲磨破嘴皮也没有说动营业员把奶粉卖给她。当天下午五点,她去剧场化妆,门口又碰上孙百合,她手里拎着两袋奶粉。小菲拼命推让,她却说:“这样推让,我宁可不送你了。”
小菲一听这话,莫名其妙一阵自惭形秽。她真和欧阳庾般配,虚套礼数、热闹的寒暄让她窘迫而痛苦。小菲收了礼,道了谢,然后请孙百合看戏。孙百合不饶人,说这种戏没什么看头,上演好剧目她不请自来。和她接触,小菲觉得既舒服又刺痛。那么磊落大方,得体可人,而她的优越对小菲是一种压力。
接下去她和孙百合便相互走动起来。小菲了解到她的身世:祖母是从美国传教来到中国的,和她做医生的祖父结了婚,在这个省定居下来。父亲曾在南京的总统府里任过要职,解放前夕和她母亲去了台湾,并打算第二年春节就回大陆。当然是在也没回来。祖父和祖母在结婚二十年后终于发现他们“鸡同鸭讲”的沟通太受罪,便离了婚。孙百合是跟祖父长大的,祖父去世后她独自生活到现在。小菲在心里开始做媒,拉出一个名单:团里的单身男演员,欧阳庾处长、科长、参谋,所有像点样子、不丢她这个媒人脸的光棍汉们都比孙百合年轻,并年轻不少。但小菲断定他们都会对她一见钟情。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①網①友①整①理①上①傳①
而孙百合笑嘻嘻地说:“我是独身主义者。”
“你这么可爱一个人,独身主义太残酷了吧?”
她俏丽地瞥她一眼:“独身主义又不拒绝爱情。”
噢,原来如此,她并不缺情人。这就解释了当年在批斗台上,何故她的罪名之一是“破鞋”。
不管她们两人怎样热络往来,小菲都不把孙百合带回家。第一家里拥挤寒碜,搁进去一个仙子般的孙百合会很怪异,尤其女儿回来后,更是乱上添乱,似乎部队让她整洁四年,她用乱来给自己猛放一次假。其次是她担心欧阳庾和她会情投意合。他虽不似当年的俊逸,老了、胖了,但火烧芭蕉心不死,浪漫的根子是拔不掉的。
逐渐有一些传统小吃恢复了,所以她和孙百合总是找一家小吃店见面,两人轮流作东。有次小菲带女儿一块出席,孙百合看见人高马大的女孩面孔一僵:无论青海的水土怎样改变人的外貌,她看出女孩纤秀的内质。
欧阳雪一身绿军装,没佩戴领章帽徽仍然打眼。她和孙百合一拍即合,不一会便跟她讲起了英文。孙百合只用中文答话,笑得极其优雅,似乎明白年轻人喜欢锋芒毕露、与众不同,卖弄一下才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她自己是不愿卖弄英文的。小菲由此便更加喜欢她。她很关心欧阳雪复员之后的打算,认真听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狂妄无比的计划:比如在一年内翻译出版美国六十年代作家的代表作,在下一年翻译出版六十年代西方哲学著作,第三年翻译出版六十年代西方主要思潮形成的文化著作。
“你怎么了解到这些作品的呢?”孙百合问女孩。
“我自有渠道,”女孩认真地说,“其实暗地里什么都照常进行:外国电影,西方书籍,中国传统戏剧,全都存在,就是对大众不存在。”她玩世不恭地觅上眼,表示:还有什么她没看透的?显然她和她的一群地下朋友们没闲着。“你们能想象吗?很多靠边站的著名京剧演员私下常常唱堂会。不过大众嘛,只配看八个戏,噢,现在是九个。”
告别时欧阳雪邀请孙百合去家里喝母亲的红茶。“在这个破城市,我妈妈的红茶基本上是人喝的。”
小菲让女儿弄得狼狈而被动,马上接上去说:“啊呀,我们家像个叫花子寒窑,我一直不敢请孙阿姨去。”
“爸爸一天到晚请客人去呀!”
“那都是什么客人?谁也没请他们,他们自己请自己。”她转向孙百合,“只要你不嫌弃!”
孙百合推托了几次,终于登门了。那是庆贺“四人帮”垮台的第二天,小菲叫欧阳雪写了“请柬”,分别寄给孙百合、小伍、都汉夫妇,请他们周末来吃饭。从几天前,她就开始准备这次家宴,买了几个藤沙发,做了白色的垫子,又把旧东西搬到小屋,把小屋堆成一个废品仓库,人都插不进脚。欧阳庾抱着稿纸被她轰到这里,撵到那里,烦得大喊大叫:“不挺好吗?折腾什么?”他曾经是那么一个爱布置环境的人,现在只要有吃不冷就心满意足。革命是残酷的,小菲想起几十年前的这句话来。恐怕小菲对他和孙百合的担忧都多余:他没剩多少浪漫。她还把墙壁刷了一刷,明知是“猫盖屎”地粉饰,她的刷墙技能和操作流程都是乱来,不过至少在短时期内屋子是光头整脸。
她叫欧阳庾写两幅字,她拿去紧急装裱,他根本不理她。任务最后落在女儿头上。女儿对忙得像陀螺一般急转的妈妈侧目而视:她怎么了?以为给这破房子搽点粉,抹点胭脂,它就不丑了?不过她还是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开始掩墨。一写就铺张得没命,把她爸爸存的一点好宣纸全糟蹋光,在父亲的书房,也作客厅、餐厅的屋门上贴了“墨未浓”三个字,那间小屋门上,是“心自闲”,思想不好,撕了重来,然后就从“欲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写到“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又写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最后是“往来无鸿儒,谈笑皆白丁”,她很得意这一句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