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沙发:一把刀插进去,张开大口子的沙发吐出五十年前的鹅绒鸭绒,灰尘和螨虫得到释放,飞得一屋子。爷爷好像是没看见,去茶几上翻了翻,把小伙子掀乱的报纸揭起来,看看,又放下。人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老头肯定要捣鬼!爷爷低下头,发现一副眼镜在地上。他捡起眼镜,在衣服前襟上蹭蹭镜片,对旁边的小伙子小姑娘们说:“喏,找到了。”
爷爷对欧阳庾的境遇也不吃惊。欧阳庾隔三差五被学院几个司令部轮番带走,回家来有时两个膝头全是泥,裤子撩起是两块乌青。有时回家来头上给抹了浆糊,有时是两只手涂了墨汁,还有一次衬衫上被写了许多字,画了红墨杠杠。小菲一看就呜呜地哭。爷爷总是慢慢迎上来,一面问:“回来啦。”儿子若是正常上班,他同样会这样问。
为了不影响欧阳雪的情绪,小菲请母亲把她带去了。
小菲变得繁忙无比。话剧团排了一出新戏,写秋收起义的,小菲担任主角。团长被关押了,导演是艺术学院一个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对小菲的演技特别仰慕,不管她丈夫欧阳庾的一些列罪名,破例选用她。每天演出结束,小菲回到家,给欧阳庾揉打伤的腰,跪伤的脚,洗泼了浆糊或墨汁的衣服。抄了几次家,衣服只剩了两套,扔是舍不得扔的。煤球站没人上班了,一些用户学会用轧煤机,自己动起手来。小菲排了一天队,只买到一车煤粉,用三轮车蹬回家,又花了几天时间,在院子里做了一批煤坯。泥和煤粉的比例弄错了,一烧饭烟灌满一屋子,爷爷咳得惊天动地。米店也不正常开门了,买米的人必须无时不刻守在店门口,生怕把那供米的两小时给错过去。小菲搬个折叠凳和买米的人坐成一条长龙,买到米时浑身热出一身痱子。
秋凉后斗争会越开越密集。欧阳庾有时从一个会场赶到另一个会场,像热门电影跑片子一样抢手,一天忙得吃不上一顿饭。小菲琢磨,挨斗也是体力活,空肚子是挨不动的,她便把午饭、晚饭送到会场去。营养是不能亏空的,必须保障他一天有一个鸡蛋或一两肉。肉食也是闪电式供应,谁抢着算谁的。小菲想哦那个抢肉的人群里出来,常常发现自己身影撕裂、衣扣丢失、雨伞刮破、鞋成了两只滚翻泥蹄。她不久就学会用地道当地话和泼妇们对骂,必要时还抓两把踢一脚。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买到手的一块肉骨头大不大,皮厚不厚。若无骨无皮。她便很有一番小人得便宜的快乐。肉不多,还得分几份,一份给母亲和女儿送去,一份留给老爷子,一份为欧阳庾做个精美小菜。切肉丝往往最出数,切得越细就越显多。她的刀功在几个月里把母亲都震住了。火候也重要,细切的肉丝火候不好就炒塌了架子,口感也坏了。所以她的小炒技术也飞快改善,一个黄豆芽炒肉丝,拿出手黄是黄白是白粉红是粉红,把菜和饭装进盒子,一眼看去,它是这个混乱肮脏的省城最诱人的一份午餐。她总能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欧阳庾挨斗的会场。那位造反派导演特别帮忙,派手下去搜罗消息,再把会址告诉小菲。
碰到群众正在发言批判的时候,小菲就等在舞台下面。头一次欧阳庾被人用木棍推搡下台时,小菲眼圈红了。吃饭的时候,欧阳庾眼圈也红了。如果不准欧阳庾吃饭,小菲便哀求,说老欧有胃出血,一出血就昏死,斗个昏死的黑帮有什么斗头?也触及不了灵魂。她声情并茂,话剧演员的“戏来疯”帮了大忙,群众最后总给她说服。
“你猜我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小菲坐在欧阳庾旁边,两人都坐在秃秃的水泥地上。他看她一眼。她心里一热,偷情似的。“喏,你最爱吃的茭白炒肉丝。”
她看他用涂满墨汁的手端着饭盒,拿着筷子。剃了阴阳头的头发长了,鬼怪式的一个面谱。他问她吃过了没有,她总说回家再吃。有人来催场了,她便又是娇羞又是无赖地对那些人说:“马上就好,一分钟!……”再转回去对欧阳庾:“别急,别呛了!”人们火气上来了。她找准个头目便丢去眼凤:“哪儿就差一分钟两分钟啊?枪毙还给他时间把酒席吃完呢!”她这时才不管自己贱不贱呢。她又回去了二十年,回到了小姑娘的岁数。
渐渐大家都习惯了,院里的孩子也不跟着欧阳庾喊,要“打倒”他、“油炸”他了。他们的房子里搬了两家人进来,成了三家共住的杂院。老父亲说,幸亏抄家的人做了免费搬家公司,把家具统统带走了,不然空间就是难题。
早饭桌上的对话常常是这样。父亲说:“今早天气蛮好,不冷。”
儿子说:“蛮好,最好不要下雪。”
父亲说:“会在外面斗争吧?”
儿子说:“不晓得。”
“多穿点。噢?”
“好的。”
“蛮好把上海那个小暖手壶带来,放在身上,他们又看不出。”
“不会冷的。”
“外面站几个钟头,不可以动,会冷的。那个小暖手壶还是英国朋友送我的。姆妈冬天离不开的。大概抄家的人拿走了。不过拿走了他们也不晓得怎么点着。”
“我再加一件绒线衣。”
“穿我的。我的厚。又是黑的,涂了墨还是黑的。”
有时小菲看他的鬼怪式头发实在惨不忍睹,使用剪子给他修,想把参差不齐深浅不一的头发修得稍为正常些。老爷子说:“不要修。”修好他们还是要剃。否则他们看看你没什么可以糟蹋的,就算了。大家省省力气。
早饭的气氛渐渐好起来,儿子和父亲有时会用英文对话,说了笑话,两人也都笑得出声。小菲总是维持老爷子的习惯,出去买油条和豆浆回来。油条只买两根,回来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倒一小碟辣酱油,三人醮着吃。其实小菲只吃一口,不露痕迹地省给父子俩吃。欧阳庾的工资被停发,他和女儿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块钱的生活费,一生对于钱都没得要领的小菲,现在知道钱的厉害了:她的工资加演出补助、夜餐费要养活一大家人。
有时夜里小菲突然抱住欧阳庾。
“你不会像你姐姐一样吧?”她把嘴唇放在他脖子上,是提问也是吻他。
“别胡思乱想。”
“你说你不会。”
“你烦死了!”
“说,你绝不会的!”
“好的。我绝不会的。”他用极其厌倦的声音说。
但她的身体一进攻,他便迎合上来。他们的欲求忽然十分亢进,无论白昼是什么样的白昼,夜里他们总是一样热烈地进行这个保留节目。
二
批斗欧阳庾的会议之所以多,是因为他既是高教部门的反动学术权威,又是文艺界的黑帮作家;既是领导阶层的走资派,又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代表。斗什么样的人,他都可以陪绑。这天小菲看见最热闹的四牌楼十字路口搭了个舞台,一群人押解着一个穿狐皮大衣的女子走来。不用近看也知道那狐皮大衣老旧不堪,毛都秃了。这女子不知怎么引起了小菲的注意。她的头发全剃掉了,肯定是她认为尼姑头比阴阳头体面些。再说削发为尼也是一种宣言。削到根了,便是极致,不留任何余地让人继续给她改头换面。她虽然是秃着脑袋,但她骄骄不群的风度极其夺目。小菲不自禁跟随上去。因为这个女人反面人物不同寻常,马路上的闲人都骚动起来,人群越滚越大,小菲无法走近她。断断续续地,她读出飘在人群上方的红色横幅:“宗教史学会革命造反大队。”
这个女子剃尼姑头倒是合逻辑。@@網@
走到一个临时的露天舞台,小菲已挤到台下。她突然肯定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她的侧影、背影都是似曾相识。小菲焦灼地等她给个正面亮相。
终于等来了:孙百合。她光秃秃的脑袋被按下去,两手从背后给掀到空中,一个俯冲,猛扎到台前,五雷轰顶的口号声中,她和小菲脸对脸了。
小菲想到她几十年前的模样,风华正茂的那个女大学生,世上真有红颜薄命的无情道理。她的脸在低垂中走形,五官却依旧卓然。原来她是宗教史学者。当时来话剧团应试时,她在大学修的是宗教史吗?或许她半道出家?是什么让她彻悟,改变志向研究宗教史学的?
假如她当时被录取为演员,她会很出色的,会是全省的明星。或许在某次汇演中,被中央或上海的艺术剧院发掘走了。一个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错过机运。她和她只有四米距离,讲句悄悄话她都听得见。讲什么呢?别怕,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方大姐雍容大度的宽慰和孙百合放在一块,小菲只觉得像是嘲讽。她只希望孙百合能抬起头,看见她,看见她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她的罪名是“破鞋”。各个戏剧院里的单身女子十有八九都给按上了这罪名。孙百合至今是单身?
小菲没注意到台上已渐渐站满人。这是她头一次正面做批斗大会的观众。原来各种各样的罪人也能形成一个大场面。她突然看见欧阳庾出现在第一排的主角地位。他今天不是陪衬,是台柱子,这是他同伴的等级决定的。他今天的同伴都是些爪牙人物:坏分子,破鞋,三青团员,匪连长之类。仅破鞋便有三个。
先是揭发,然后认罪,最后是批判。孙百合在一个个揭发人发言之后,抬起头,她的脸色是阴白的,像雪前的天空。目光还是流水行云,那样孤助无援地看着远方。她和欧阳庾该是多合适的一对。就看他们现在吧,如此狼狈,气韵都是和美的。在孙百合轻声说了一句“我有罪,罪该万死”的时候,欧阳庾扭头看她一眼。小菲心一紧。
他和她是認識的。也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認識。也許他們彼此從未面晤,但只需一个神色的交流,就认识了。应该说,就认出了对方。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个空缺,那个空缺是留给对方的,只有对方能恰好填满它。曾经那位恋人也是恰好契合这空缺的形状,为了欧阳雪也为了小菲,他把它拔了出去。现在连小菲都为他和孙百合做起梦来:他们俩只需一个对视,什么都圆满了。圆满的一对,管它是共同受辱还是分别遭难。
然而孙百合没有去注意欧阳庾。
揭发欧阳庾的人准备得比较充分,发言也显得专业。因为今天是山中无老虎,所以愤怒的火力点全集中到欧阳庾这只猴子身上。牛皮带也来了,在他头上晃荡。冤家,你可别冒傻气,别嘴硬,忍下了咱们吃咱们的“扬州干丝”。小菲在台下不做声地给欧阳庾导戏。就说几声“我有罪,罪该万死吧!”她沉默地提着台词。
他却一点不听她的导演,头挣开了捺他的手,大声说:“全是断章取义!”
“啪!”牛皮带下来了。
小菲尖叫一声:“怎么可以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