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安》作者:贾平凹_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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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掉下来,而木梁上吊着的一个大柳条笼就秋千一样地晃。一只狗卧在那里一声不吭,灶洞口却出来了一只猫,它是从外边的烟囱里钻进来的,白猫成了黑猫。“ 没事了,没事了。”补胎人招呼着我们往炕上坐,又生硬地让老婆给我们倒开水。一人一碗水,喝到最后,碗底沉积着一小摊沙。宗林有些稳不住气了,问司机这样的天气可能会多久,会不会被困在这里?我说,没有棋么,有棋就好了,陈毅元帅战场上还下棋哩,大丈夫临危得有静气啊!我知道我脸上的肌肉还在僵着,却煞有介事地问起补胎人的生意了。他说:还可以,就是没有喷漆设备,要不真的发了财喽。我说:喷漆设备?他说:喷漆设备。我莫名其妙。这样的灰暗和嘈杂约莫过了四十分钟,外面渐渐明亮和安静下来,我们开了门,屋东边墙下涌聚了一堆沙,一只老大的四足虫四肢分开地贴在墙上,一动不动,用棍儿戳戳,掉下来,已经死了。而一只破皮鞋在高高的树梢上晃悠。树林子里的车完好无缺,我们就重新上路了,但一辆车很快地向补胎房驶来,这车令我们先是一惊,总觉得不像车,后来就扑地喷笑,原来车皮上的绿漆都在沙尘暴里剥脱了,像害病脱了毛的鸡,丑陋而滑稽。

  西路上的花,只有蒿子梅。自从在张掖黑水国旧址见到了那一片蒿子梅,留神起来,竟在以后的行程中时不时碰着它。它可以是野生,一片树林子后,一弯沙梁的低洼处,或大或小地就有了那么一丛,而沿途的城镇村落,人们又喜欢在院子里种植或花盆里栽培。西部的所有草木都可能是皮秆粗糙,形状矮小,惟有蒿子梅纤细瘦长,它不富贵,绝对清丽。因为老郑大半生是在西部的军营度过的,现在还仍是部队驻西安某干休所所长,一路上基本上和部队联系,吃住都靠沿途军营来安排。可以说,西路上我们走的是军线。在×团的驻地里,

  我们认识了黄参谋,他正在修补着驻地院子里一片蒿子梅的篱笆,这一片蒿子梅的花什么颜色的都有,风吹过来,摇曳着如五彩祥云。我大声地夸耀着蒿子梅,说是这里有土有水,蒿子梅是我在西路见到最美丽的蒿子梅。黄参谋却说十八年前你要来这里就不会说这话了,在这里建营房时满地卵石和骆驼草,为了保住一丛蒿子梅,他们每日节约着生活用水来浇灌,直至以后从远处拉来了土,又引来了祁连山上的雪水,蒿子梅才发展成了这般阵势。黄参谋的话让我心里咯噔咯噔地跳,蒿子梅虽然是生长在戈壁沙漠,但它是娇贵的,她虽然让我在今生很容易地相遇,但她又岂能是一般的女子呢?西路以来,总是不见她的踪迹,可她似乎又无处不在,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愈远,月在水中拨开水面月更深,却总有云和总有月吧。我这么想着,真希望黄参谋多说说关于蒿子梅的事,他说:不说花了,说军事上的事吧,我毕竟是军人啊!我当下脸红了,警惕了我在爱恋上的沉溺,就提议黄参谋多介绍些这里的情况,多领我们去看看一些景点。这位爱花的黄参谋,果然是满腹的西路上的军事故事,他讲了张骞出使西域时的向导是一位叫甘父的匈奴人,扣押张骞的是匈奴贵族单于庭,单于庭逼迫张骞娶妻生子,在张骞出逃后单于庭是把张骞的儿子用马刀劈杀的。张骞从大宛返回时,为了避免途经匈奴,改走了路线,沿昆仑山北麓向东,经莎车、和田、善鄯,这完全是犯了路线错误,因为那里道路更难走,且羌人更惧怕匈奴,才又一次被抓住当做了讨好单于庭的礼物。他讲了霍去病为什么在元狩二年出征能杀败匈奴的兰王和卢侯王,是霍去病没有直接攻取乌鞘岭,而是偷渡庄浪河,撕开了匈奴防线。到了元狩二年夏再次出兵,是从祁连山突进的,一场恶战俘获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下众降者二千五百余人。又到秋天,采用离间计,浑邪王率部下四万人投降。霍去病是有勇有谋,不是李广战而败,败而战。河西走廊是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古战场,是霍去病张扬了武力,现在最重要的两个城镇之所以取名武威和张掖,武威就是汉王朝在此耀武扬威,张掖就是“ 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腋)”。黄参谋最有兴趣的———当然更是我们的兴趣———是领我们去看长城,去看长城沿线的关隘和烽燧了。

  从春秋战国开始,随着各诸侯国的兼并战争的加剧、军队成分的改变和军事技术的发展,为了适应边境设防的需要,利用山脉、河流或堑山填谷,逐渐形成烽燧相望、城障相连的完整的军事防御工程体系。在秦朝,匈奴就在北方频繁袭扰,防御工程便从辽东修到了甘肃岷县。到了丝绸之路打通形成后,长城(当地人称边墙)自然延伸到了嘉峪关。当我们在古浪时,是顺路见识了石峡关,在武威却未去各关隘,经黄参谋介绍,又掉车头返回去了扁都口关,目睹了那里的峭壁陡立,领略了那变幻无常的气候,庆仁就是在那里感冒了,清涕长流,喷嚏连天响。黄参谋说,隋炀帝当年到张掖路过这里,正值风霰晦冥,士卒冻死了大半。小路瞧着谷径险狭,还要往深处去,被老郑骂了一顿,才赶紧退出。到山丹看峡口关,峡中湿云峥叠,呼吸也觉得困难,听说附近产石燕,若遇大风,石燕连翩飞舞,可惜我们未见其景,仅拾得鸡蛋大一块石燕,还缺了燕头。再去看红寺山关,看铁门关。到高台县的红崖堡、石灰关。去酒泉的胭脂堡,传说是北宋的佘太君率十二寡妇西征,在此梳妆打扮,筑城建堡,堡内泉水泛红色,可观赏而人不能饮。还有镇夷堡、两山口、断山峡口,还有像双目和蟹钳而在西域门口对峙的玉门关和阳关,一直追寻到万里长城的西端最重要的关隘嘉峪关了。

  嘉峪关是坐落在祁连山与黑山之间的一个岩冈。汉时在今石峡关口内设有玉石障,依山凭险,加强防御,五代时在黑山设天门关,现在的关城是建于明洪武五年。我们登临关楼,正是风起时节,放眼关内外峻山戈壁,壮怀激烈,近观城廊楼台,砖土一色,静穆肃然,顿时感觉历史其实就是现实,时间在凝固着,不知了今是何年。关楼前的场子上是一座关帝庙———关帝永远是中国人的威武象征。如果嘉峪关是口内的大门,修关帝庙在这里就如同秦琼敬德一样做了门神———庙前是小小的一座戏台,正有一个秦腔班子在那里演出。台前观看的人不多,仅是刚从关楼上下来的一伙,全都外套系在腰内,墨镜架在额颅上,可能这些东南沿海的人欣赏不了秦腔,便指指点点台上演员谁个腰粗,谁个腿短。我们却看得痴醉,庆仁已经盘腿坐在尘土地上画起速写了。一个戴着硬腿椭圆水晶镜的老者就从台口的木梯上猫腰下来,他一直看着我,眼珠往上翻着,额颅上皱出一个王字:我看你像一个人!我说:是吗?他说:你姓贾?我就这样被认出了。原来这是从陕西过来的一帮民间艺人,行头简陋,衣着土气,但唱腔做工到位,已经在这里演出半年了。我遂被邀上台去。戏继续在演着,台下几乎只有宗林小路他们了,但演员仍是挣破脸地唱,敲板的那个老头双目微闭,摇头晃脑,将木盘上的那张牛皮敲得爆豆一般。秦腔虽然是发源于陕西的地方戏种,但流传整个西部,外地人看秦腔,最初的印象是嘴张得特别大,声吼得特别粗,但秦腔在这么个地方演唱是最和谐于天地环境了。那天清唱的都是古戏,内容差不多与西部的历史有关,如果嘉峪关是个老人,这戏文该是它的一种回忆了。戴水晶镜的老者也吼唱了一段《苏武牧羊》,问我唱不唱,我说我声不好,如果有羌笛,我吹一段龟兹曲吧。(我是个蹩脚的音乐爱好者,但我知道炀帝时定天下九部乐,即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疎勒、安国、高丽、礼毕,而九部乐中六部皆来自西部。我的家乡至今有无数乐班,走村串镇为百姓家的红白事吹奏,人却俗称乐班为龟兹,那曲调我也就会那么几段。)演出几乎要变成一种聚会了,老者赶忙取羌笛,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看了一下显示的号码,立即扔下羌笛“ 噢”了一声。

  电话号码是她的,打开手机到了化妆室,那里三个女演员正在换裙衩,我那时的急迫样子她们一定会发笑,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还活着?

  我在你心中已经死了吗?

  不,不,是我快为你急死了!你在哪儿?

  我在善鄯。

  天哪,你真的也到了西部!我在嘉峪关,嘉峪关离善鄯多近啊———你在善鄯等着吧———我们明天,最迟后天就到!

  我已经离开善鄯到敦煌,然后去青海油田,要走的是油线。⊥⊥網⊥

  油线?

  电话突然地断了。我以为地处偏僻,信号不良,低头看时,竟是我的手机没电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没了电,使我十分沮丧。下了戏楼,用宗林的手机再拨,然而,她的手机已经关闭了。

  我们的车往戈壁深处疾驶,路还算平,一个小时后进入文殊沟。沟里驻扎着某装甲团,因为有部队在,小小的河岸这一片那一片是藏人、裕固人和维吾尔人开设的毡房。毡房门口支着货摊,守摊的姑娘衣着鲜亮,摊位上的熟肉酱着颜色。越往沟里走,路越不平,到处是坦克和装甲车的履带压轧出的硬土痕,而且游串的鸡步伐悠然,根本不让道,车就走得特别慢,货摊前的姑娘就招手,挤眉眼。小路说:她在叫我哩!也招手回应,一只狗就叼着骨头从车前跑过,车轮撞着了狗腿,狗叫声如雷。沟几乎走到头了,却往左拐钻一个山道,山道极窄,崖壁几乎就在车外,伸手可以撑住。远看这崖壁玄武色,十分威武,近来却只是沙粒的黏合,这让我有些失望,而水流冲出的渠道上是一蓬一蓬沙棘,沙棘的根已经相当苍老,又让我想到了四五十岁的侏儒。在山道七拐八拐了十几分钟,天地突然开朗,出现在面前的又是一望无边的戈壁!这是我见到的最为丰富的戈壁,五颜六色的沙棘、骆驼草和无名的野花,塞满了从南边文殊山峰流下的河道两旁,而河道没有水,沙白花花如铺了银。一辆摩托车就从远处顺了河道而来,先是一个黑点,黑点后拖着一条白色的尘烟,终于与我们擦身而过了,骑摩托的是一位黑红脸膛的年轻人,后车座坐着一个穿短裙的女子,吊着两条腿,丰腴得像白萝卜。摩托在河道上跳跃着,女子的裙子就一掀一掀,暴露了并没有穿裤头的屁股,小路脸上的表情就滑稽了,大家没有理他,因为车上有黄参谋。

  已经是太阳如金盆一样悬在了西边的地平线上,戈壁上的草全部沐浴在金黄色的光辉里,我们驱车回返。我打问着那些草都是什么名称,黄参谋说过了五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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