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安》作者:贾平凹_第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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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看不上小叔子,小叔子头摇着还罢了,那常年流涎水让她恶心。公公婆婆便翻了脸,要把孙子留下,让英英出门,钱是不给一分的。英英寻过村里的老者,老者说,你既然迟早要结婚,孩子留下是人家的根呀,至于钱,按法律也得判给儿子啊!英英就提了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流浪出来了。

  英英的遭遇使我唏嘘不已,想给她出主意回去状告她的公公婆婆,可她的丈夫本身是个犯法的人,政府能支持她?想给她写个信去找找张掖市的马老板,能否安置她在哪个大公司寻个工作--马老板和老郑熟悉,请我们吃过一顿饭--可她的形象太差,私企老板是不会接收的,信写了一半又揉掉了。我能帮她的,是我将一只吉祥葫芦让乡党转交给她。吉祥葫芦鸡蛋大,上面刻绘了菩萨,是在兰州的黄河边上特为避邪买的。乡党说:你也不送我一只?你看上英英啦?!

  我看上的是至今仍不肯说出一句“ 我也爱你”的人。

  西路上2

  我们在兰州,仍是未得到已经在西路的她的任何消息,我度过了最浮躁不安的几天。这座在中国占有重要位置的边城变化得天翻地覆。七年前我曾在这里走遍了巷巷道道,闭着眼睛也能走到那几家著名的拉面馆,但如今街路拓宽,新楼矗立,车流堵塞,人乱如蚁,你压根儿不知了东南西北。在黄河桥边去看水车———我的生命里永远有着农民的基因,一看见犁过的地就想上去踩踩,一看见青草就想去割了喂牛———水车只剩下了一座,仅作为个象征物让人参观。往昔的兰州城是很小的,黄河南岸仍是大片的田地,十六米直径的大水轮成

  百座在日夜车水,轰轰隆隆,天摇地动,是何等的壮观!时代变迁了,城市扩建了,没有了农村的贫穷和落后,也消失了纯朴而美丽的风景。我坐在那里,茫然地往对面一家宾馆门口看,门口外马路上停满了小车,三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立即提了小水桶和抹布去擦车。有车主大腹便便地出来了,大声呵斥:谁让你擦的?瞧瞧,越擦越脏了!孩子停驻在那里一语不发,看着车头一处的水痕还用袖头又揩了一下。车主钻进驾驶室了,孩子却一下子趴在门窗口,一声声叫“ 叔叔,叔叔”,车主又骂了几句,掏出一把钱来,从中抽了一张五元票,扔出车窗外,车就开走了。而宾馆左边的小巷口,是一辆已经停得很久的三轮架子车,架子车上装着垃圾,拉车的人坐在车上,先是毫无表情地看着那些为人擦车挣钱的孩子,后来脑袋就搁在车帮上睡着了,你无法想象车上的垃圾的臭味如何使他沉睡不醒,以至于孩子们为那五元钱争执着跑过身边,他还未醒来。这时候,巷子里另一个女孩走出来,她是沿着巷左的一排商店橱窗走过来,站在那里不动了,傍晚的落日正照在那橱窗的玻璃上,或许她奇怪了怎么每一块玻璃上都有一个发红的太阳,就立在那里发愣了,而夕阳的余晖和玻璃的折射使她罩上了一星亮光。我霍地站起来,难道是她?!但女孩毕竟是女孩,虽然特别像她,也只是她的缩小了的一个坯模罢了。我又坐下去,继续往巷子里看,自己笑自己犯神经,却自此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来过了兰州,或者,她也正在兰州。

  这样的感觉使我情绪倍增,在兰州多呆了一天,而且走街串巷。庆仁瞧我的浮躁样,曾经问:你要买什么?我说碰见什么能买的就买呗。庆仁就赞叹兰州上市的瓜果品种这么多的,我说是多,都不甜么。

  一条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来来去去了多少人呢?

  敦煌去安西的戈壁沙漠上,我们的车极致了它的兽性,速度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可是三个小时过去了,路上并没有见到一个行人。第四个小时吧,似乎前面有个踪影,还以为是只野兽,黑乎乎的一团,两条腿叉拉着缓缓移动,后才确定是人,形容枯瘦,衣衫肮脏,背有一个行囊。车是一闪而过的,但大家都看到了,是逃犯还是乞丐,我们竟讨论了半天,最后的结论不管这是一位什么人,必定不久就渴死饿死的。同是大漠上的人,能面对着一个将会渴死饿死者一闪而过吗———邂逅是有着缘分的,应该格外珍惜,对于一株奄奄一息的戈壁植物我们都曾注目一阵,企图要读懂它的存在的意义,何况一个人呢?———我们的车掉转了方向又往回开,停在了那独行者的面前。

  “ 喂,你从哪儿来呀?”我们问道。

  “ 从乌鲁木齐来的。”他回答着。

  “ 哎,要往哪里去呀?”

  “ 要到西安去!”

  我立即过去要替他取下行囊,说我们正是从西安要到乌鲁木齐去的,如果愿意,请上我们的车,再往乌鲁木齐去一趟了就可以一块回西安。但他说声谢谢,拒绝了,他告诉我们,他是特意徒步行走的,可他不是探险者,他的夫人一直开着宝马车在前一站,她不让他看见她,却每隔一百公里在路边做了记号为他埋藏着水和吃食。原来是这样,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将一颗烟递给了他,他将烟塞在那一蓬脏兮兮胡须下的嘴里扑扑地吸,然后一起立在那里撒尿。他尿得比我高,也比我有力,我却因热尿泄出更感觉身子冷。坐在车上的时候太阳隔窗照射,热得脱了毛衣,下了车气候竟那么冷,手僵得裤带解不开,解开了又掏不着那个东西,好长时间方尿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尿,似乎慢一点那尿就成了冰棍要撑住身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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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了独行人,我们坐车继续西行,宗林和小路依然对独行人产生着兴趣。如果那人说的是实话,他俩说,那夫妻绝对不是一般人了,妻子能开着宝马车在前,丈夫徒步在后,肯定是发了财的老板!当老板的却如此这般行走,是有着什么难以发泄的不被外人知晓的痛苦呢,还是他们有着一段浪漫的契约?或许,他们是疯子。更或许,那人压根儿是不真实的,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真人,是西路上的一个幻变了的漂泊鬼魂?!他俩的各种疑问并没有激起我说话的欲望,我回想着刚才与独行人的问答,觉得那问答是那么熟悉,蓦地记得了,在禅宗台案里有这么一段描写,一个人问禅师:你从哪里来的?禅师说:顺着脚来的。又问:要往哪里去?禅师说:风到哪里去我到哪里去。更记得了耶稣基督也是走到哪里总有人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基督的回答从来一样:我来自地狱之城,要到天堂之城去啊!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1)

  过了兰州,黄河折头要往南而去了,我们没有乘坐羊皮筏子去体验水上的乐趣,而豪壮地往河里撒了一泡尿———让黄河涨了水去,把一切污秽都冲到海里去———头不回地往西,往西。黄土堆积的浑圆的山包没有了,代替的是连绵不绝的冰冷峥嵘的祁连。祁连应该是中国最逶迤的山,千百年来风如刀一样日复一日地砍杀,是土质的全部都飞走了,坑坑坎坎,凹凹凸凸,如巨木倒地腐化后的筋,祁连就成了山之骨。在全程的西路上,我们的车翻越了五个要去的山,一个是乌鞘岭,一个是党金山,一个是星星峡,另外有天山和火焰山。翻

  过乌鞘岭,可以说真正是另一个天地,长城离我们是那样的近,往日电视里看到的八达岭的长城是高大和雄伟,在这里却残败不堪,有的段落仅剩下如土梁一般的墙基,它是一条经过了漫长的冬季而腐败得拎也拎不起的瓜藤。伟大的永远是大自然,任何人为的东西都变得渺小,但这里却使你获得了历史的真实和壮美。山并不是多么险峻(这如河在下游里无声),车却半天爬不上去,而且开锅了数次。在山下还都穿着衬衣,到了山顶太阳依然照着,却飘起雪花,雪花大如梅花。忽然看见了一只鹰,斜刺着飞下来落在一块石头上,如又一块石头。停下车来吟了古句“ 偶呼明月向千古,曾与梅花住一山”,人一下来衣服立即宽了许多,匆匆在路碑前留一张影,赶忙开车又走———是逃走了一般———感觉里自己的影子还被冻僵在那路碑石前。下山转了多少个弯子,已不知道,我们在车里东倒西歪,像滚了元宵,却看见了就在前边,似乎很平坦的地段上,有两辆车翻了。事故发生的时间可能不长,一辆仰面的卡车车轮还在转,伤者或死者已被运走,有人凶神恶煞地提着皮带站在旁边,监视着已经围聚过来的虎视眈眈盯着散落货包的人群。我们的车也停下来。老郑跑过去问提皮带的人需要不需要我们帮助,回答是已经派人去前边的公路管理站报告了,马上会有人来处理,只问有没有烟,能否给他吸吸。老郑是不吸烟的,来向我要烟,我抓起三包扔了过去,并拆开两包天女散花般撒向围观的人,喊道:多谢大家照顾了!人群抢拾着烟支,轰地回应:“ 没说的,没说的。”会吸的把烟点着了,不会吸的将烟夹在耳朵上,差不多散开,踅进村去了。村就是路北坡沟的一簇屋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别于内地的村舍———不长树,没有砖瓦,没有井台和碾盘,一律低矮如火柴盒似的土墙土顶的土。若不是那每个土顶上的土坯烟囱冒着黑烟,我会以为那是童话里的。

  但是,到了古浪,山却出现了极独特的形状:其势如卧虎,且有虎纹,是从山顶到山底布局均匀的柔和的沟渠。卧虎卧着的不是一个,是一群,排列成序,序中有乱,如被谁赶动着的,呈现了的不是一种柔弱,而是慵懒,大而化之,内敛了强大的爆发力。过了古浪,我们看到的又是恢复了骨质的那种山,魔幻般的一会儿离我们很近,一会儿离我们又极其遥远,庆仁才惊呼着山是被硫酸腐蚀过的,怪不得祁连也称天山,却又有一段山峦突然间失去了峥嵘,浑浑圆圆有着黄土高原土峁的呆样。车发了疯地狂奔,细沙在玻璃窗上如水沫一样流成丝道,山极快地向后退着,变化着,如此几个小时后,山就彻底地死亡了,是烧焚过一般,有一层黑沙,而更多的山口出现冲积洪积扇的沙滩,同时路北的腾格里沙漠如海一样深沉。

  杨树林子后原本是一处村落,能依稀看到往昔的屋基和田地的模样,但现在滋养人与植物的水分在减少,湿地已紧缩,所有的人都搬迁了,仅除了一处房子住人,操持着给过往车辆充气补胎的营生。补胎人年纪并不大,光脑顶、大胡子,小路叽咕了一句:满头是脸,满脸是头。补胎人可能正与老婆怄气,一边收拾门前的修补工具,一边骂人,见我们车“ 嘎”地开进林子下,不骂了,招呼我们从车上快下来到屋子里去。门外天一下子灰了,黑了,接着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响。屋门是关了的,使劲地被风沙摇撞,后来吱吱吱如老鼠在啃,塞在门脑上的草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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