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作者:冯骥才_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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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李金鏊是真穷还是装穷?若是真穷,拿嘛帮助自己?于是
心里不抱什么希望了。

李金鏊打量来客,一身春绸裤褂,白丝袜子,黑礼服呢!鞋,头戴一顶细辫巴
拿马草帽,手拿一柄有字有画的斑竹折扇。他瞄着小杨月楼说:“我在哪儿见过你?”
眼神还挺横,不赛对客人,赛对仇人。

戏院小伙计忙做一番介绍,表明来意。李金鏊立即起身,拱拱手说:“我眼拙,
杨老板可别在意。您到天津卫来唱戏,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气!哪能叫您受治、
委屈!您明儿晌后就去‘万成当’拉东西去吧!”说得真爽快,好赛天津卫是他家
的。这更叫小杨月楼满腹狐疑,以为到这儿来做戏玩。

转天一早,李金鏊来到河北大街上的“万成当”,进门朝着高高的柜台仰头叫
道:“告你们老板去,说我李金鏊拜访他来了!”这一句,不单把柜上的伙计吓跑
了,也把来典当的主顾吓跑了。老板慌张出来,请李金鏊到楼上喝茶,李金鏊理也
不理,只说:“我朋友杨老板有几个戏箱押在你这里,没钱赎当,你先叫他搬走,
交情记着,咱们往后再说。”说完拨头便走。

当日晌后,小杨月楼带着几个人碰运气赛的来到“万成当”,进门却见自己的
十几个戏箱--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旗把箱等等,早已摆在柜台外
边。小杨月楼大喜过望,竟然叫好喊出声来。这样便取了戏箱,高高兴兴返回上海。

小杨月楼走后,天津卫的锅伙们听说这件事,佩服李金鏊的义气,纷纷来到
“万成当”,要把小杨月楼欠下的赎当钱补上。老板不肯收,锅伙们把钱截着柜台
扔进去就走。多少亦不论,反正多得多。这事又传到李金鏊耳朵里。李金鏊在北大
关的天庆馆摆了几桌,将这些代自己还情的弟兄们着实宴请一顿。

谁想到小杨月楼回到上海,不出三个月,寄张银票到天津“万成当”,补还那
笔欠款,“万成当”收过锅伙们的钱,哪敢再收双份,老板亲自捧着钱给李金鏊送
来了。李金鏊嘛人?不单分文不取,看也没看,叫人把这笔钱分别还给那帮代他付
钱的弟兄。至此,钱上边的事清楚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这事本该了结,可是情没
结,怎么结?

转年冬天,上海奇冷,黄浦江冰冻三尺,大河盖上盖儿。甭说海上的船开不进
江来,江里的船晚走两天便给冻得死死的,比抛锚还稳当。这就断了码头上脚夫们
的生路,尤其打天津去扛活的弟兄们,肚子里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快只剩下凉气
了。恰巧李金鏊到上海办事,见这情景,正愁没辙,抬眼瞅见小杨月楼主演《芸娘》
的海报,拔腿便去找小杨月楼。

赶到大舞台时,小杨月楼正是闭幕卸装时候,听说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门外等候,
脸上带着油彩就跑出来。只见台阶下大雪里站着一条高高汉子。他口呼:“二哥!”
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脚底板给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脸对李金鏊还满是
欢笑。

小杨月楼在锦江饭店盛宴款待这位心中敬佩的津门恩人。李金鏊说:“杨老板,
您喂得饱我一个脑袋,喂不饱我黄浦江边的上千个扛活的弟兄。如今大河盖盖儿,
弟兄们没饭辙,眼瞅着小命不长。”

小杨月楼慨然说:“我去想办法!”

李金鏊说:“那倒不用。您只要把上海所有名角约到一块儿,义演三天就成!
戏票全给我,我叫弟兄们自个儿找主去卖。这么做难为您吗?”

小杨月楼说:“二哥真行,您叫我帮忙,又不叫我费劲。这点事还不好办吗?”
第二天就把大上海所有名角,像赵君玉、周信芳、黄玉麟、刘筱衡、王芸芳、刘斌
昆、高百岁等等,全都约齐,在黄金戏院举行义演。戏票由天津这帮弟兄拿到平日
扛活的主家那里去卖。这些主家花钱买几张票,又看戏,又帮忙,落人情,过戏瘾,
谁不肯?何况这么多名角同台献技,还是《龙凤呈祥》、《红鬃烈马》一些热闹好
看的大戏,更是千载难逢。一连三天过去,便把冻成冰棍的上千个弟兄全救活了。

李金鏊完事要回天津,临行前,小杨月楼又是设宴送行。酒足饭饱时,小杨月
楼叫人拿出一大包银子,外头拿红纸包得四四方方,送给李金鏊。既是盘缠,也有
对去年那事谢恩之意。李金鏊一见钱,面孔马上板起来,沉下来的嗓门更显得瓮声
瓮气。他说道:“杨老板,我这人,向例只交朋友,不交钱。想想看,您我这段交
情,有来有往,打谁手里过过钱?谁又看见过钱?折腾来折腾去,不都是那些情义
吗?钱再多也经不住花,可咱们的交情使不完!”说完起身告辞。

小杨月楼叫李金鏊这一席话说得又热又辣,五体流畅。第二天唱《花木兰》,
分外的精气神足,嗓门冒光,整场都是满堂彩。


《俗世奇人》之十二:青云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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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云楼主,海河边一小文人的号。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们嘴边绝对挂不上号,可提起他来差不多还都知道的那类文人。

  此君脸窄身薄,皮黄肉干,胳膊大腿又细又长,远瞧赛几根竹竿子上晾着的一张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能写能画,能刻图章,连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们说他——手糙了点儿。因故,天津卫的买卖没他写的匾,饭庄药铺的墙上不挂他的画。他于书画这行,是又在行里,又在行外。文人落到这步,那股子“怀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还是又苦又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于是,青云楼这斋号就叫他想出来了。他自号青云楼主,还写了一副对子挂在迎面墙壁上,“人在青山里,心卧白云中”。他常常自言自语念这对子。每每念罢,闭目摇肩,真如隐士。然而,天津卫是个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云楼就在大胡同东口,买东西的和卖东西的挤成个团儿。再说他隔墙就是四季春大酒楼,整天鱼味肉味葱味酱味换着样儿往窗户里边飘。关上窗户?那管屁用!窗玻璃拦得住鱼鲜肉香,却拦不住灯红酒绿。一位邻居对他说:“你这青云楼干脆也改成饭馆算了。这青云楼三字听着还挺好听,一叫准响!”

  这话当时差点叫他死过去。

  乾旋坤转,运气有变。一天,有个好事的小子陈八,带来一位美国人拜访他。这人五十多岁,秃头鼓眼大胡子,胡子里头瞧不见嘴。陈八说这老美喜欢中国的老东西,尤其是字画。青云楼主头一回与洋人会面,脑子发乱,手脚也忙,踩凳子挂画时,差点来个人仰马翻。那老美并没注意到他,只管去瞧墙上的画,每瞧一幅,就哇啦哇啦叫一嗓子,好赛洗屁股时叫水烫着了。然后,嘬起嘴啧啧赞赏一番。这一嘬嘴,就见有一个樱桃样的东西,又湿又红,从他的胡子中间拱出来。青云楼主定神一看,原是这老美的嘴唇。最后他用中文一个字一个字对青云楼主说:“我、太、高、兴、了、谢、谢——我、太、高、兴、了、谢、谢——”他大概只学了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说,直到告辞而去。

  青云楼主高兴得要疯。他这辈子,头次叫人这么崇拜。两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洋文写的信。他拿到《大公报》的报馆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一看就笑了,对他说:“你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腾出神经病来了!他说他回国后天天眼睛里都是你写的字,晚上做梦也是你的字,还说他感到中国的艺术家绝对都是天才!”

  青云楼主如上青云,身子发飘,一夜没睡,天亮时,忽来灵感,挥笔给那老美写了“宁静致远”四个大字,亲手裱成横批,送到邮局寄去。邮件里还附一张信纸,提个要求,要人家把字挂在墙上后,无论如何站在这字前面,照张照片寄来。他想,他要拿这照片给人看。给亲友看,给街坊邻居看,给那些小看他的人看,再给买卖家那几个大老板看,给报馆的编辑们看,最后在报上刊登出来。都看吧!瞪圆你们的狗眼看看吧!你们不认我,人家老美认我!他在青云楼中坐等三个月,直等到有点疑惑甚至有点泄气时,一封外皮上写着洋文的信终于寄来了。他忙撕开,抻出一封信,全是洋文,他不懂,里边并没照片。再看信封,照片竟卡在里边,他捏住照片抻出来一瞧,有点别扭,不大对劲,他再细瞧,竟傻了。那老美倒是站在他那字的前边照了像,可是字儿却挂倒了,全朝下了!



《俗世奇人》之十:背头杨

冯骥才

  光绪庚子后,社会维新,人心思变,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大直沽冒出一个奇人,人称背头杨。当时,男人的辫子剪得太急,而且头发受之父母,不肯剪去太多,剪完后又没有新发型接着,于是就剩下一头长长的散发,赛玉米穗子背在后脑壳上,俗称马子盖,大名叫背头。背头便成了维新的男人们流行的发式了。

  既然如此,这个留背头姓杨的还有嘛新鲜的?您问得好,我告您——这人是女的!

  大直沽有个姓杨的大户。两个没出门的闺女。杨大小姐,斯文好静,整天呆在家;杨二小姐,激进好动,终日外边跑,模样和性情都跟小子们一样。而且好时髦,外边流行什么,她就立即弄到自己身上来。她头次听到革命二字,马上就铰了头发,仿照维新的男人们留个背头。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新闻。可她不管家里怎么闹,外头怎么说,我行我素,快意得很。但没出十天,麻烦就来了——

  这天傍晚,背头杨打老龙头的西学堂听完时事演讲回家。下边憋了一泡尿,她急着往家赶,愈急愈憋不住。简直赛江河翻浪,要决口子。她见道边有间茅厕,便一头钻进去。

  天下的茅厕都是一边男一边女,中间隔道墙,左男右女。她正解裤带的当口,只听蹲着的一个女的大声尖叫:“流氓,流氓!”跟着,另一个也叫起来,声音更大。她给这一叫弄懵了。闹不清流氓在哪儿,提着裤子跑出去。谁料里边的几个女的跟着跑出来,喊打叫骂,认准她是个到女厕所占便宜的坏小子。过路的人,上来把她截住,一拥而上,连踢带打。背头杨叫着:“别打,别打,我是女的!”谁料招致更凶猛的殴打:“打就打你这冒牌的‘女的’!”直到巡警来,认出这是杨家的二小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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