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公主,皇上有一度昏厥,我们出翠微宫的时候,已经醒了过来。不过,皇上很惫,眼睛像是完全看不到东西,讲话的声音也混乱不清。”一名内侍躬着身向公主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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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九卷(5)
“我立刻去禀奏母后!”她说着,就转身向内走,同时吩咐内值的侍者传命备驾。
大唐皇朝第三代的皇帝李治,走完了生命的历程,长期病痛使他的身体组织逐个破碎与趋向死亡。他只有五十六岁,但是,身体各部分的组织,却像七十老翁,到处都呈现着衰朽的现象。
头晕与神经性的风湿痛,使他晕厥已不只一次了,这回,晕厥的时间比往常的长,醒后的精神状态,也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坏。
生命,好像是一盏油灯,如今油尽灯枯,残焰摇晃,随时都可能灭熄。
武媚娘回到翠微宫的时候,誉满长安的御医张文仲、秦鸣鹤两人正在门外议论治疗。掖庭令站在他们两人身后,显然地在焦躁中。他们看到皇后进来,匆匆转身行礼,但是,武皇后好像没有看到,急步进入了内室。不久,婉儿自内间走出,召掖庭令及两位医士。
病榻上的皇帝呼吸重而浊,眼睛的周围都呈现浮肿。嘴角,有痉挛性的抽[dòng]。
奚官局丞跪着,用帛帚醮了药水,敷涂在皇帝肿大的脚背上。
“你们看了怎样?”武媚娘双眉深锁,“要想办法急救啊!”
“奏天后,”张文仲低沉地说,“皇上肝风上逆,只能用针砭。”
“针砭?”武媚娘摇头,“这怎么可以?皇上圣体受针砭苦痛——不行,你们再想想其他的方法。”
“啊——”病榻上的皇帝忽然发出吼叫,“针砭,行!”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武皇后深奥的内心都起了震动,她进来之后,曾经叫唤过皇帝,毫无反应,她以为皇帝已失掉了听与说的能力,怎料,皇帝竟能听能说,她联想到皇帝可能故意如此。
这样,她立刻谨慎起来,而且开始装腔作势。
掖庭令、奚官局丞,监视两名御医用针。
张文仲在皇帝身上刺了###针,还不见有反应,他绝望地看了秦鸣鹤一眼。
“右太阳穴——”秦鸣鹤低沉地说出。
这是针砭治疗中的重着,倘若这一针不奏效,那么,针砭治疗方法就无济于事了。
张文仲看了武皇后一眼,不敢立刻动手。
“你用针,小心啊——”武媚娘的声音提得很高,那是她故意说给皇帝听的。
于是,奚官局丞和秦鸣鹤同时伸手,按住了皇帝的头颅和肩膀。
于是,金针刺入右太阳穴!
皇帝的身体骤然跳动了一下,不久,额上沁出汗珠,张文仲就势拔出了针,吁着气说:
“这一针见效了!”
“皇上!”武媚娘凑近去,低叫了一声。
病榻上的皇帝舒了一口长气,稍后,低弱地说:
“好些——好些。”
“皇上!”武媚娘故意作出轻松与快慰的神气叫着。
“好些——”
“噢,谢谢你们两位——真是神术!婉儿,快来,帮我去搬彩缎,赏赐两位大夫。”她说着,匆匆地向左首的门户走去。在转入另室之后,就站住了,向随来的婉儿低说:“你设法去探问,当我们不在之时,皇帝讲过些什么?我发现,皇帝对我似乎有着恨意。”
婉儿沉重地点点头,刚才那一幕,她看得很清楚。她自然也可从而体会出皇帝对皇后存有憎恶。一个人的感情,在平时是有若干忍隐着的,到了将死,就会暴露。平常人的感情暴露,只为着发泄,而皇帝即使在垂死之时,也能够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因此,婉儿感到沉重,折向左首三间,与来训密谈。
武媚娘亲自捧了彩缎,赏赐给两名御医。她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和欢欣——因皇帝的病势转好而激动。
于是,医事人员暂时退出。
“天后,大臣在外面候安——”掖庭令匆匆地奏告。
武媚娘瞥了皇帝一眼,朗声说:
“再等一下吧,让皇上透一口气,大臣进来,总是要应付一下的,我不想皇上此时耗精神。”
在生死边缘上的大唐皇帝,此时似是厌恶皇后的声音,他冷酷地哼着。
“阿治,”她转向皇帝,又伸手轻轻地摩挲皇帝的面颊,“好些了?”
皇帝浮肿的眼皮抬了一下,忽然,乖戾地出口:
“你手上有血!”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武皇后的心房剧烈地收缩,可是,旁边的侍从人员,却完全不懂得这一句话的意义。
“阿弘的血……”皇帝重浊地吐出。
——故太子李弘,在合璧宫夜宴归去暴卒的,从来无人疑心及于武皇后杀子,媚娘本身,也久已淡忘了这件曾经使她痛苦过的往事。可是,临终的皇帝忽然提到往事,而且是那样深刻地、狠毒地提出。
她体会到了自己处境的凶险了。她想:“我在最后关头栽倒了!”虽然在恐慌悚惶中,她仍然神色不变,并且作出完全不懂的神气问:
“陛下,你梦见什么吗?”
皇帝做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没有再开口。
阴沉的缄默梗阻在他们之间。
武皇后凝看着皇帝的面色逐渐地转变,由红泛白,又由白泛青,渐渐地,一种晦暗的灰色笼罩着他。
她想:“看这情形,他不可能再挨两个时辰。”
于是,她守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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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九卷(6)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自一次昏睡中醒来,武皇后传命,召大臣入觐问安。
于是,太子李哲、豫王李旦、太平公主李珠,先行入觐,侍立于榻右。接着,皇唐的大臣由刘仁轨率领,跟着是裴炎、刘景光、郭正一、魏玄同、岑长倩、刘袆之等一行,在病榻之前朝拜了,侍立于正面。这时,皇族中诸王,由韩王李元嘉和霍王李元轨先行,进入问疾,行礼之后,立于榻左。
李治已不能顺遂地言语了,针砭之术,只救了他一时,使他残剩的生命力在一时之间集中,过后,就涣散了。
现在,他的嘴唇蠕动着,呆滞的眼睛看着太子——
于是,武皇后凑近去——倾听。
于是,在一个短暂的时间之后,武皇后低沉地转述皇命:
“太子嗣位,军国要政,应兼取天后进止——诸卿悉心辅佐,无负朕意。”
“万岁——”太子及诸王大臣都跪下来。
“太子,”武皇后指着榻前一方地,“你过这边来——”
武皇后使太子握住皇帝的手。
御医不断地试着皇帝的脉搏和呼吸。
终于,大唐第三世的皇帝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路程,在迷糊中逝世了。
“皇上驾崩——”内侍们逐个传报丧音。⊥⊥網⊥
丧钟响着,百官在麟德殿侍候着。
丧钟响着,武皇后在更衣室内与婉儿私语——她得知当自己不在之时,皇帝曾经发出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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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十卷(1)
急景凋年,大唐第四世皇帝李哲接位了。
他不曾从母亲身上接受到智能的遗传,他显然是笨拙和具有神经质的,而且,他一方面自卑,一方面又骄悍。人们觉得这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武媚娘以皇太后的身分指导儿子临朝——她看来很像一个慈母,为儿子的江山作温和的安排。
在皇太后的决定下,皇族诸王多数获得了崇高的职位,韩王李元嘉为太尉,霍王李元轨为司徒,舒王李元名为司空,滕王李元婴为开府仪同三司,鲁王李灵夔为太子太师,越王李贞为太子太傅,纪王李慎为太子太保。这次封拜自是为了使皇族中人心向新皇。此外,刘仁轨官尚书右仆射,裴炎为中书令,魏玄同为黄门侍郎,刘景先为侍中,岑长倩为兵部尚书,其余如来俊臣等,都加了官爵。只有武氏子侄,仍居原官。
太后临朝了五天就让李哲独自出朝了。但是,刘仁轨和裴炎,却每天进宫觐见太后,将皇帝在朝堂上的故事陈告太后——包括小皇帝当众扬言,将天下送给岳父亦在所不惜在内,武媚娘对此只是微笑,她怠倦,她的权力欲已经满足,她现在于弥散中孕育了乱思。
当李哲接位,武媚娘忙了一阵之后,权力的享有欲已得到若干满足,就私下决定,想以后不再听百官奏事,平时诸事交给皇帝处理,她安宁地做皇太后,以娱生活的余年。如今,她要的是为所欲为的享乐,因此,对大臣的奏报,她不予重视。
在过去漫长的时间,她从来没有在私生活上为所欲为,明崇俨虽使她欢乐,但是,那是偷偷摸摸的啊,那是提心吊胆的啊,现在,她相信可以无所顾忌了。李哲稚弱,绝不能干预自己,因此,在大丧之余,在新寡不久,她就想到了一度绻缱的冯小宝,她设法把冯小宝弄进来……
但是,问题又来了——
李哲是一个幼稚的人物,他完全不懂怎样做皇帝,登基不久,山东贵族集团像哄孩子那样,哄信了这位小皇帝——李哲以为太后思念着被流放在巴州的故太子,他的次兄李贤。于是,为了讨好母后,他命中书令拟了一道赦罪诏书,再上了一道呈启,送到太后那儿。
在忙乱之中,武媚娘已忘掉了李贤的事,看到表文,她勃然大怒,把那一堆纸扫落地下。婉儿讶然叫了一声“太后”,媚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
“我错了——如果我真的不管事,他们会连我的命也要了去呢!”她说着,站起来,气冲冲地向明德殿走去。
“太后——”婉儿追了出来,“如果要与皇上说话,要人去召皇上来好了,太后自己不必去,在礼法上……”
“我要去看看他在做些什么!”武太后被兜起了旧恨,不听婉儿的婉劝,直走出外室,要黄门尚书跟着同去。
没有人敢去先通知皇上,可怜的皇帝不知道母后会来,他在后园,和几个内侍蹲着看斗鸡。武太后走到他身后,在十步之外站住。他和内侍们没有一个知道。这时,一头黑毛鸡胜了,皇帝笑着叫道:
“我估计得不错,那黑鸡一定会胜利,我封它大将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内侍忽然感到空气不对,抬头看到了太后,急忙惊慌地跪下来。
“干嘛?”皇帝一说出,回转头,也看到太后,呆了。
“你在宫内做这些事!”太后有着伤感,她厌恶斗鸡,洛阳的公子王孙,因为耽于斗鸡的赌博,曾为她所斥禁,她记得许多年前,看到王勃一篇《檄鸡文》,一怒把这个才华盖世的青年文士斥逐出京。她很爱王勃的才情,但是,为了维护京都的社会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