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弥留之际》作者:福克纳_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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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直,那匹马在泥泞地里踩着小碎步。
  塔尔在他的场院里。他看着我们,举起了手。我们继续往前走,大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湿泥在车轱辘下咝咝作响。弗农仍然站在那儿。他也望着朱厄尔经过,那匹马迈着一种轻松的、膝头高高抬起的步姿,在我们三百码后面奔驰。我们继续前进,以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动作,有如梦幻,像是对于进展毫无兴趣,似乎在我们与目的地之间缩短的并非空间而是时间。
  大路成直角朝左右叉开,上星期天的车辙痕已经愈合。这条平坦、红色的矿渣路逶迤地伸进松林。一块白色的路牌,上面写有已经褪了色的字:纽霍普教堂,三英里。这路牌旋转着升起,就像是一只一动不动的手举起在大洋深邃的孤寂之上;路牌后面,那条红土路仰卧着像根车辐而艾迪·本德仑则是那轮圈。路牌旋转着掠了过去,空空的,没有留下痕迹,它把褪淡的、不动声色的白字转了开去。卡什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大路。我们经过路牌时他的脑袋像猫头鹰的头似的拧了开去,他的脸容很安详。爹驼着背,眼睛笔直的朝前看。杜威·德尔也朝路前方看,接着她扭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神是警觉的、拒斥的,卡什眼睛里那种疑问的神情她一刻也不曾有过。路牌闪过去了;光秃秃的大路又向前伸展。这时,杜威·德尔扭过头来。大车吱轧吱轧地朝前行进。
  卡什朝车轮外面啐了一口。“再过两天就会有臭味儿了,”他说。
  “你最好告诉朱厄尔,”我说。
  他现在一动不动,在丁字路口那儿坐在马背上,腰板挺直,瞅着我们,一动也不动,跟他前面那块举着褪色文字的路牌一样。
  “棺材没有放稳,走长路是不行的,”卡什说。
  “这一点你也告诉他好了,”我说。大车吱扭吱扭地朝前行进。
  又走了一英里他超过了我们,那匹马被缰绳一扯跑起了轻快的步子。他在马鞍上轻松地坐着,身子稳稳的,脸上木呆呆的没有表情,那顶破帽斜戴在头上,倾斜的角度大得惊人。他迅速地超过我们,也不看我们一眼,是那匹马在使劲儿,马蹄在湿泥里发出了咝咝声。一团湿泥往后甩,噗的一声落在棺材上。卡什俯身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件家什小心翼翼地把泥巴清除掉。大路穿过怀特里夫时,下垂的柳条离我们很近,他折下一根枝条用溼潤的叶子擦拭着污痕。
28 安 斯
  要在这儿活下去真不容易;这是个苦地方。辛辛苦苦走了八英里路所流的汗全都流到上帝的土地里去了,而这正是上帝他老人家的意思。在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里,一个老老实实、下力气干活的人在哪儿都得不到好处。那些在城里开铺子的人呢,一滴汗不流,却靠流汗的人生活。下力气干活的人、庄稼人,哪有什么好处呢。有时候我真想不通咱们干吗要这样死受。也许是因为到了天上我们可以得到补偿吧,在那里,有钱人不能把汽车什么的带去。人人平等,上帝会把有钱人的东西分给穷人。
  可是这一天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到呢。一个人非得委屈自己和他死去的亲人才能得到老老实实做人的报酬,这有多糟心。我们下午也一直赶路,天快黑时来到萨姆森农庄,可是发现这儿的桥也给冲掉了。从没见到过河水涨得这么高,天上的雨还有得好下呢。老一辈的也没见到过或听说过有人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儿。我是上帝的选民,因为主所爱的他必管教。可是我操,他行事的方式也未免太奇特了,依我看。
  可是如今我可以装假牙了。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吧。那倒不假。
29 萨 姆 森
  那是天快要黑时的事。我们坐在门廊上,这时大路上驶近一辆大车,里面坐着五个人,还有另外一个骑着马跟在后面。有一个人举起手打了招呼,可是他们经过店门口没有停下来。
  “那是谁呀?”麦卡勒姆说:我记不得他前面的名字了:反正是雷夫的双胞胎兄弟;正是那一个。
  “那是本德仑家,住在纽霍普再过去一点,”奎克说。“朱厄尔骑的是斯诺普斯卖出来的马。”
  “我还不知道这批马居然有一匹还在,”麦卡勒姆说。“我还以为你们那边的人后来想法子把它们都打发掉了呢。”
  “你倒试着去骑骑那匹马看,”奎克说。大车继续往前行进。
  “我敢说你家老爹朗是不会把马白送给他的,”我说。
  “当然不会,”奎克说。“他是从我爹手里买的。”大车还在往前走。“他们准是根本没听说桥的事,”他说。
  “他们上这边来到底为了什么呢?”麦卡勒姆说。
  “把他老婆埋了之后,乘便放一天假松快松快吧,我想,”奎克说。“准是进城去,我想,塔尔那边的桥准也是冲掉了。我琢磨他们还没听说这儿的桥的消息呢。”
  “那他们得插上翅膀才能过去了,”我说。“我估计从这里到伊什哈塔瓦河口一座桥也没有了。”
  他们的大车里还载得有东西。不过奎克三天之前刚去参加过丧礼我们自然不会想到别处去只觉得他们离家出门未免太迟了些而且肯定是没有听说桥的事儿。“你最好把他们叫住,”麦卡勒姆说。真是见鬼了,他前面的名字就在舌头尖上,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奎克大声叫了,他们停了下来,奎克走到大车跟前去告诉他们。
  他和他们一起折了回来。“他们要去杰弗生,”他说。“塔尔家那边的桥也冲掉了。”似乎我们还不知道这档子事似的,他的脸看起来有点古怪,特别是鼻孔周围,可是那一家人光是坐在那里,本德仑、那个姑娘和小家伙坐在车座上,卡什和老二,也就是人们常常议论的那个,坐在横架在车尾档板的一块木板上,另外的那个骑在花斑马上。不过我想他们到这时也已经习惯了,因为当我对卡什说他们只好再绕回到纽霍普去以及怎样做最好时,他仅仅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看我们是到得了那儿的。”
  我这人不大爱瞎管闲事。我是主张让每个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可是我跟雷切尔谈起他们当中没一个懂行的人料理她而又是碰到七月大热天等等等等,这以后,我又去到谷仓里,想劝劝本德仑。
  “我答应过她的,”他说。“她拿定主意非得这么干不可。”
  我注意到一个懒惰的人,一个不喜欢动的人,一旦开始动了就会决心继续动下去,就跟他不动时决心一步也不动一样,仿佛他非常恨的倒不是动本身,而是启动与停止。倘若出了什么事使得启动与停止发生困难,他倒会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他坐在大车上,驼着背,眨巴着眼,听我们讲桥怎么说话间就给冲走,水又是涨得多么高,倘若他不是显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仿佛是他本人让河水涨上去的,那我就不是人。
  “你说河水比你见过的任何时候都高?”他说。“这是上帝的旨意啊,”他说。“我估计到明天早上也不会退下去多少,”他说。
  “你们最好今天晚上在这儿过夜,”我说,“明天早早儿的朝纽霍普进发。”我完全是心疼那两头瘦骨嶙峋的骡子。我告诉雷切尔,我说了,“喂,难道你愿意我把他们挡在外面黑夜里吗?他们离家八英里呢。我还能怎样做呢,”我说。“反正只呆一晚,他们就呆在谷仓里,天一亮他们一定会动身的。”因此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今天晚上就在这儿住下,明天一早你们可以回纽霍普。我工具有的是,小伙子们要是愿意,一吃完晚饭马上可以先去干起来,把坑挖好,”这时候我发现那个丫头瞪着我。如果她的眼睛是两把手枪,我早就不在这儿说话了。她眼睛要是没有冲着我喷火,我就是小狗。后来我到谷仓去走近他们时,她说话正说得起劲,压根儿没注意我来到身边。
  “你答应过她的,”她说。“你答应了,她才撒手去的。她满以为可以相信你的。要是不照着做,你会遭到天谴的。”
  “谁说我不打算履行诺言啦?”本德仑说。“我的心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坦荡荡的。”
  “我才不管你的心怎么样呢,”她说。她发出的是一种耳语声,话说得很炔。“你答应了她的。你必须照办。你——”这时她看见我了,就打住了,站在那里没动。如果她的眼睛是两把手枪,我早就不在这儿说话了。后来我跟安斯提起我的想法,他就说了:
  “我答应过她的。她坚决要这样办的。”
  “可是我觉得她愿意她母亲埋在附近,这样她就可以——” $$$$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我说的是艾迪,”他说。“艾迪一定要这样办呢。”
  因此我告诉他们把大车赶到谷仓里去,因为眼看又要下雨了,晚饭也快准备好了。不过他们不愿进屋来吃饭。“我谢谢你了,”本德仑说。“我们不想麻烦你。我们篮子里还有点吃的。我们可以将就对付。”
  “这个嘛,”我说,“既然你这么尊重妇女,我也不能两样。要是客人吃饭时候来到我们家又不肯和我们同桌吃饭,我那口子会认为是瞧不起她。”
  于是那丫头到厨房去帮雷切尔了。这时候朱厄尔来到我的跟前。
  “当然,”我说,“顶棚那儿的干草你尽管用。你喂骡子的时候也喂喂那匹马好了。”
  “马吃的我愿意付钱给你,”他说。
  “干吗这样?”我说。“谁喂马用了些草料我是不在乎的。”
  “我愿意付钱给你,”他说;我还以为他要什么特别的饲料呢。
  “干吗要特别的?”我说。“莫非它不吃干草和玉米吗?”
  “是要特别多一些,”他说。“我总是多喂它一点,我不愿让它欠谁的情分。”
  “饲料我这里是不卖的,小子,”我说。“要是它能把顶棚里的东西吃光,明儿一早我帮你把谷仓里的往大车上装。”
  “它是从来也不欠谁的情分的,”他说。“我宁愿付钱给你。”
  要是问问我宁愿怎样,你也根本不会在这儿了,我本想跟他这样说。可是我仅仅说:“那就让它现在开始欠别人的情分吧。饲料我这里是不卖的。”
  雷切尔摆好晚餐,便跟那丫头一起去铺床。可是他们谁也不肯进来。“她都死了好几天了,该不会要求谁那么拘礼了,”我说。我跟任何人一样是尊敬过世的人的,可是你们也应该尊敬死者自己的遗体呀,一个女人的遗体在棺材里放了四天,对她表示敬意的最好做法就是尽快让她入土。可是他们就是不肯。
  “那样做是不合适的,”本德仑说。“当然啰,如果小伙子们想上床睡觉,我想我可以坐着陪她一夜。我还不至于连这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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