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屋手记》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_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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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的。“酒保”的生意是用相当独特的方法经营的。比方说,往往有这样的囚犯:他既不会手艺,又不愿意干活(这样的人确实有),但是他急不可耐地想弄到钱,而且想尽快发一笔财。他弄到了一点儿本钱,便决计做卖酒的生意。卖酒是一种大胆冒险的营业,要担很大风险。他可能会为此而被抽打脊背,而且货物和本钱也会被全部投收。但是,酒保却甘愿冒这样的风险。一开头,他的钱并不多,所以第一次他只好亲自把酒带进监狱里来,当然,酒一卖掉,就会赚许多钱。于是他便带第二次,第三次,若是不被狱方查获,他的生意便很快兴隆起来,直到他创建了有坚实基础的真正的营业——他成了企业主,资本家,他雇佣代理人和助手,这时他冒的风险越来越少,而钱却赚得越来越多。他的助手们甘愿为他去冒风险。

  监狱里总是有很多人把钱花在赌博和饮酒作乐上,最后被弄得囊空如洗。这些人都不会手艺,穿得破破烂烂,显得很可怜,但他们都有足够的勇气和胆量。这些人所剩下的唯一资本,就是他们的脊背了;脊背对他们可能还有某种用处,于是那个把一切都挥霍殆尽的浪子便决定利用它。这时他便会被业主雇去往狱中运酒,一个富有的酒保往往要雇佣几名这样的雇工。监狱外面某处有这么一个人一一也许是个士兵,也许是个小市民,有时甚至是个大姑娘,——为了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佣金,便用酒保的钱在酒馆里把酒买好,藏在囚犯们干活时路过的一个幽静的地方。经理人几乎总是先尝尝酒的质量,然后毫无人性地把水掺进喝剩的酒里;至于买主要不要,他就不管了,须知一个囚犯是不能过于挑剔的,因为钱总算没有白花,他总算买到了酒,不管酒味如何,但毕竟是酒啊。狱中酒保预先指定带酒人带着牛肠子去找经理人接头。这些牛肠子都预先洗涮过,然后灌满水,以便保持它原来的湿度和柔软性,使其适于盛酒。牛肠子装满酒以后,囚犯便把它缠在身上,尽量藏在身上最隐蔽的地方。不消说,这需要走私人施展出浑身解数,把做贼的一切狡猾手腕都拿出来。这多多少少关系到他的名誉;他必须把卫兵和看守瞒哄过去。他欺骗他们:卫兵若是一个新兵,总会被一个机灵的贼蒙骗过去的。不用说,他要事先对卫兵进行一番研究,对干活的时间和地点也要考虑一番。比方说,这个囚犯是个瓦匠,他在砌砖炉子的时候爬进炉子里,那末又有谁能看得见他在那里干些什么呢?卫兵是不能跟着他爬进去的。进监狱大门的时候,为了预防万一,他们往往把钱——十五或二十个银戈比——攥在手里,在大门口等着班长。干活回来的每一个囚犯,一般都要由值日班长搜身以后,方才开门放他进去。带酒的人一般都指望看守不要过于仔细地摸他身上的某些部位。但诡计多端的班长有时却硬要摸那些部位,并且往往摸到了酒。这时,只剩下最后一招了:走私人便一声不响地避开卫兵,悄悄地把手里攥着的钱塞到班长手里。由于使用这种办法,常常能把酒安然无恙地带进监狱里来。但这种办法有时也不能奏效,那时就只好付出自己最后的资本也就是脊背了。事情报告给了少校,脊背受鞭挞,而且鞭挞得很厉害,酒被充公,但走私人自己把一切承担下来,并不出卖雇主;他所以不出卖雇主,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不屑于告密,主要是因为告密对他不利:反正他已经受了鞭挞;若是他和雇主二人都受鞭挞,他自然会感到宽慰。但他还需要雇主,虽然按照惯例和事先的约定,走私人受鞭挞,雇主是不付一个戈比的。至于一般的告密,那是很普遍的事。在监狱里,告密者丝毫也不感到羞耻,人们是不会对告密者感到愤怒的。他不但不会被人疏远,人们反而乐于同他交朋友,如果您在监狱里想要证明告密是下贱可耻的事,那么人们就会完全不理解您了。那个卑鄙可耻的贵族,也就是我和他断绝了一切来往的那个囚犯,他和少校的勤务兵费季卡交上了朋友,他给他当暗探,而费季卡又把自己听到的关于囚犯们的一切情况向少校报告。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惩罚过或者责备过这个坏蛋,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要这么办。

  我又扯到一边去了。当然,酒往往能够顺利地带进来,这时,雇主付完钱,便将牛肠子收下进行盘点。他盘算的结果是:这批货的成本很高,为了增加利润,他必须再掺一次水,几乎掺进一半的水,这时才算准备就绪,只等主顾光临了。在第一个节日,有时就在干活的日子里,主顾光临了:这个囚犯辛辛苦苦地干了好几个月,攒了几个钱,以便在他预定的某一天把钱全部喝掉。还在这一天到来以前很久,这个可怜的受苦人不论是在梦中,还是在干活时的幸福幻想中,都幻想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的魅力使他精神振奋地忍受着枯燥无味的监狱生活。这光明日子的曙光终于在东方出现了:他的钱积攒起来了,未被没收,又未被偷去,于是他拿着钱去找酒保。起初,酒保倒给他的是尽可能纯的酒,也就是只掺过两次水的酒,但当酒瓶快要倒空的时候,便立刻添水。在这里,一杯酒的价钱比狱外酒馆里要高出五、六倍。可以想象,要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这种酒得喝多少杯,又需要花多少钱啊!由于已经失掉了喝酒的习惯,而且又戒了这么久,所以囚犯们很快就会喝醉的,但他照例要继续喝下去,直到把所有的钱都喝光为止。这时,他便把他所有的新衣服都拿出来:酒保同时又是高利贷者。送到酒保手中的,先是新购置的便服,然后是旧物,最后是公家的东西。当囚犯把一切东西,连最后的一块破布都喝光了的时候,便躺下睡觉,第二天醒来,脑袋难免隐隐作痛,于是他又徒劳地请求酒保给他喝一口,以便解解酒。他悲伤地忍受着醉后的痛苦,当天便又干起活来,他不停地再干上几个月,回味着那一去不复返的幸福的醉酒时的情景,然后又渐渐地振作起来,期望着另一个相同的日子到来,那一天虽说还很遥远,但终究会到来的。

  至于酒保,他的生意很兴隆,赚了一大笔钱(几十个卢布)之后,他便备下最后一次酒,这次可不能掺水了,因为那是给自己喝的。他生意做够了,也该自己享受一番了!于是,一场吃喝玩乐、狂欢痛饮的闹剧便开始了。他的钱很多,就连监狱里的低级狱吏们都向他献殷勤。这样的狂饮有时一连持续好几天。自然,他所备下的酒不久就被喝完了,这时这个酒徒便到别的酒保那儿去买,那些酒保正在等着他呢,于是他继续喝,直到把最后一个戈比喝掉为止。不管囚犯们怎样保护他,但他有时仍被上级长官(少校或看守长)发现。他被带到拘留室去,身上若是有钱,便会被没收,最后还得挨一顿鞭子。醒酒以后,回到监狱,几天以后又做起他的酒保生意。这些酒徒中间自然有一些有钱人,他们还梦想搞女人。有时他们花一大笔钱,便可在被收买的卫兵的监护下,以外出做工为名,从要塞里被秘密地带到城郊的一个什么地方。他们在县城边上某个幽静的小房子里举行一次十分盛大的宴会,在那里确实需要花掉很大一笔钱。只要有钱,就连囚犯也能不受人轻视;他们往往事先选定一个有经验的卫兵,这样的卫兵往往就是未来的囚犯。然而,有钱可以办到一切,象这样的外出游逛,几乎永远都是一个揭不开的秘密。这里需要补充一句,这样的事情是非常罕见的,因为需要花很多钱,然而那些喜欢玩女人的人却能想出一些别的、十分安全的办法。

  有个青年囚犯,长得很漂亮,早在我初进监狱时,他就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他叫西罗特金。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物。首先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他那漂亮的面孔,他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他住在特别部里,那是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的囚室,因而他被认为是最重要的军犯之一。他性情温顺平和,很少说话,也不常笑。他长着一双蓝眼睛,容貌端庄,面孔白皙而细嫩,头发呈淡褐色。就连那剃去半边的头,也未能使他的容貌变丑:他就是这样一个美少年。他什么手艺都不会,手里的钱虽然不多,但也常常能弄到。看得出他既懒惰,又邋遢。不过偶尔也有人给他好衣服穿,有时甚至给他红衬衫穿,西罗特金显然是喜欢穿新衣服的:他常常穿上新衣服出入各狱室,炫耀自己。他既不喝酒,也不赌钱,几乎没有和任何人吵过嘴。他常在狱室后面散步,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显得安详而若有所思。他在思考什么呢?这是很难猜测的。你若有时出于好奇而叫他一声,问他点什么,他总是立刻回答你,甚至是恭恭敬敬地回答你,而不象别的囚犯那样粗野,他回答得总是很简单,不爱饶舌。他总是象个十来岁的娃娃似的瞧着你。他有钱时,并不给自己买点儿什么必需品,也不把上衣送去修补,也不订购新皮靴,他象个七、八岁的孩子那样只知道买面包圈儿和饼干吃。“唉呀,西罗特金!”囚犯们有时对他说,“你真是个喀山的孤儿呀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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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喀山是伏尔加河上的一个城市。俄语中的西罗特金这个姓氏是“孤儿”的派生词,发音极相似,故把西罗特金叫做“孤儿”。“喀山的孤儿”是对假装穷苦而又令人可怜的人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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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工时,他一般总是在别的狱室里到处闲逛,别人几乎都在忙自己的活儿,只有他无事可做。人们跟他说话时,几乎总是嘲笑他(囚犯们常常这样嘲笑他和他的同伴)——他一言不发,转身向别的狱室走去;有时若是被嘲笑得太厉害了,他也只是脸上发红而已。我常常想:这样一个性情温和、心地单纯的人,怎么会落到监狱里来了呢?有一次,我因病住在医院的囚犯病房里,西罗特金也病了,躺在我旁边。一天晚上,我们聊起天来,他突然兴奋起来,无意中告诉我他是怎样被送去当兵的,他母亲送他走时如何痛哭流涕,他当新兵时如何痛苦,等等。他还补充说,他无论如何也受不了新兵的生活,因为那里所有的人都十分凶暴残忍,长官几乎总是对他不满意……

  “结果怎么样呢?”我问道,“为什么把你弄到这儿来啦?而且还关在特别部……唉,你呀,西罗特金,西罗特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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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我在营里只当了一年兵,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把我们的连长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杀死了。”

  “这我听说过,西罗特金,但是我不相信,象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杀人呢?”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亚历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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