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屋手记》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_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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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吹嘘、器量狭小而又十分注重外表的人。谁若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到惊奇,便被认为是最大的美德。他们都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爱面子都爱到了发狂的程度。然而最傲慢的表情,有时也会突然间闪电般地变为最怯懦的表情。有几个真正是膂力过人的人,他们纯朴憨厚,也不装腔作势。但说也奇怪,就是在这些膂力过人的囚犯当中,有些人也十分爱虚荣,几乎成了病态。总之,虚荣和外表是最重要的。其中大多数都腐化堕落到了可怕的程度。拨弄是非、造谣中伤的事情经常发生:这儿简直是地狱一般的环境,漆黑一团,令人无法忍受!但是对监狱内部的常规和惯例却无人敢去违抗。有些个性很强的人,起初觉得这种常规和惯例很难遵守,但毕竟还是遵守了。有些犯人,在自由时由于过于鲁莽和胆大妄为而终于犯罪,被捕入狱;他们所以犯罪,似乎并非出于本意,似乎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们仿佛是在神志不清、迷离恍惚的状态下犯罪的,往往是由于虚荣心膨胀到了最大限度而导致了犯罪。尽管有些人入狱前是全村或全城中最令人可怕的人物,但一进监狱,他们的威风立刻便被刹住了。新入狱的人向四周一瞧,很快就会发现他走错了地方,这里没有人会对他的到来感到惊奇,于是他不知不觉地也就变得俯首听命,屈服于一般的风气了。这种一般的风气表面上表现为某种特殊的自尊感,而这种自尊感几乎是狱中每一个人都具有的。苦役犯和被判刑者的称号仿佛真的是一种头衔,而且是一种荣誉头衔。连一点点羞愧和悔恨的迹象都没有!不过,他们都保持着一种表面上即形式上的俯首听命,以及某种悠闲自在的夸夸其谈习气:“我们都是一些堕落的人,”他们常常这样说,“既然自由时不会生活,那么现在只好穿绿街①,检阅队列了。”——“在家不听父母言,如今要听皮鼓声②。”——“既然不愿金线缝衣,现在只好螂头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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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穿绿街”是旧俄时代军队中惩罚士兵的一种残酷刑罚。手持树条的士兵站成两行,裸体受刑者从两行士兵中间穿过,每个士兵必须用树条抽打受刑者,否则自己就要受刑罚。
②在执行“穿绿街”这一刑罚时,有士兵在旁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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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话,都是作为劝谕人的箴言或谚语而说出的,从来没有当真说过。这些话也只不过是顺口讲讲而己。他们中间未必有人从内心承认过自己的非法性。如果有人试图谴责一个犯人的罪过或把犯人痛骂一顿(虽然谴责犯人是与俄国人的精神不相符合的),那他就会遭到无休止的辱骂。他们都是一些多么了不起的骂人专家啊!他们骂得既别致又艺术,已经把谩骂提高到一门科学的水平,他们所竭力选择的与其说是刺耳的字眼,倒不如说是带有侮辱性的、能损伤对方精神和思想的词句——这就显得更加别致和更加恶毒了。由于他们经常不断地争吵和谩骂,这门科学便在他们中间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这些人全都是被迫参加劳动的,因而他们一个个都变得游手好闲,腐化堕落:如果说他们原先还没有腐化堕落,那么在监狱营里他们却都变坏了。他们这些人都不是自愿聚集到这里来的;他们彼此是陌生的。

  “在把我们大家聚集到这儿来以前,魔鬼至少踏破了三双树皮鞋①!”—他们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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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过去,俄国农民大都穿树皮编的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们从四乏八方聚集到监狱里来,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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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接踵而来的就是诋毁中伤、尔虞我诈、婆婆妈妈的拨弄是非、嫉妒、争吵、仇恨,这一切在这地狱般的生活中总是占着首要的地位。任何一个泼妇也不会象这些凶手中间某些人那样善于拨弄是非。我再重复一遍,他们中间也有一些膂力过人的人,这些人一生习惯于出人头地和统治别人,他们老练沉着而又无所畏惧。这些人自然受到人们的尊敬;尽管他们也常常热衷于维护自己的威望,然而他们却不压制别人,也不参与无聊的谩骂,他们都有很强的自尊心,遇事审慎,而且几乎总是服从狱方,——但这种服从并不是出于顺从或自觉地遵守义务,他们仿佛同狱方有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默契。不过,大家同他们相处都很谨慎。我记得,这些犯人中间有一个遇事果断而又无所畏惧的人,他那残忍的癖性也为狱方所知,有一次不知因为犯了什么罪而被带出去受刑。当时正是夏天,大家都没有干活。那位直接管辖监狱的少校亲自来到大门旁边的卫兵室里监刑。对于犯人来说,这位少校真乃是他们注定要碰上的凶神恶煞,他残酷地折磨这些犯人,以致他们一看见他就浑身发抖、打颤。他严厉到了极点,正如苦役犯们所说的,他象一只饿虎一样,“见人就扑”。他们最害怕的是他那双锐利的大山猫眼睛,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他好象什么也不看,其实什么都看见了。从监狱这头一进来,他便知道那头在干什么。囚犯们都管他叫“八只眼”。他采用的管理方法是错误的。他采用的那种疯狂而残忍的管理办法,只能使那些已经十分凶狠的犯人更加凶狠,如若不是他的顶头上司——气度豁达而又遇事审慎的要塞司令时常制止他的野蛮行动,他的那套管理方法恐怕早就闹出大乱子来了。我真不明白,他怎么能得到善终!后来,他退休了,日子过得挺好,而且身体健康,虽然受到了审讯。〓〓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有个犯人,一听到喊他的名字就脸色发白。他受刑时,通常都是一声不响地躺在地上,任人鞭挞,受完刑罚后,霍地站起来,冷静而严肃地对待这次倒霉事件。尽管如此,狱方对待他仍然十分谨慎。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却认为自己是无罪的。他脸色苍白,悄悄地背着卫兵把一把锋利的英国制鞋匠用刀藏在袖筒里。在狱中,刀或任何别的锋利器具是被严格禁止的。常常进行突然而严格的搜查,违法者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不过,一个小偷要想把什么东西藏起来,那是很难搜查出来的,而刀子或其他工具在监狱里又是时常需要的,因此,不管如何搜查,这些东西从未被搜净过。如被搜去,立刻又弄出新的来。这时,全狱的犯人都跑到木桩栅跟前,屏住气息透过缝隙向外观看。大家都知道,彼得罗夫这一次并不想乖乖地躺下挨打,看来,少校的末日来临了。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我们的少校却坐上轻便马车走了,把行刑的任务委托给了另外一个军官。“上帝亲自搭救了他!”——后来犯人们都这么说。至于彼得罗夫,他却满不在乎地忍受了这次刑罚。他的愤怒因少校离去而消失了。犯人可以顺从驯服到一定的程度,但却不能超越这个限度。顺便说一句,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急躁心理和执拗脾气的恶性发作更使人感到有趣的了。一个人往往能忍耐若干年,他俯首听命,忍受最残酷的刑罚,可是有时,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甚至什么都不为,却突然发作起来。从某种观点来看,甚至可以把他叫做疯子;可是人就是这样的。

  我已经说过,数年中,我从未看到他们当中有谁曾有过一点点悔过的表示,他们在想到自己的罪行时,一点也不感到沉痛,相反,大多数人在内心里都认为自己是完全无罪的。这是事实。当然,虚荣心、邪恶的榜样、胆大妄为、虚伪的羞愧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另一方面又有谁能够说,他曾探究过这些受到创伤的人们的内心深处,并了解过他们隐藏在内心深处而不为外人所知的奥秘呢?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本来是能够发现、捕捉、探听出这些人心灵中的某种奥秘,以证实这些人内心中的烦恼和痛苦的。但却没有这样做,根本就没有这样过。是的,犯罪行为似乎是不能单从犯罪已构成事实这一现成的观点来理解的,犯罪的哲理要比人们想象的更为深奥。不用说,监狱和强制性劳动制度是感化不了犯人的,这一切只能惩罚他,只能保障社会的安宁,使社会不再遭受这些凶犯的进一步破坏。监狱和最繁重的苦役只能在犯人心中助长仇恨,增强他们对被禁止的安逸享乐的渴求和令人可怕的轻率。我深信,这种受到过分赞扬的单独囚禁制度只能达到虚伪的、骗人的和表面的目的。它吮xī着人的生命之液,摧残、惊吓着人的心灵,使人的心灵衰弱枯竭,然后把这个精神上已枯萎成木乃伊的半疯的人,捧出来当作感化和忏悔的典范。不消说,奋起反抗社会的罪犯是仇视社会的,他们几乎总是认为自己无罪,而有罪的是社会。他们既然受到了社会的惩罚,因而几乎就认为自己是已被肃清、被清算的人了。最后,根据这种观点可以断定,几乎无须再替罪犯本人进行辩护了。尽管存在着各种不同的观点,但任何人都承认,有些罪行,无论何时何地或依照何种法律来判断,自从有人类以来就被认为是不容争辩的罪行,而且只要有人类存在,仍将被认为是这样的。我只是在监狱里才听到过一些最可怕、最不正常的罪行和最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可是讲述者在讲述这些事件时却流露出一种十分天真的、抑制不住的嬉笑态度。有一位拭父者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出身于贵族,家里有一个六十岁的父亲,在老人眼里他似乎是一个败家子。他行为十分放荡,到处欠债。父亲约束他,规劝他;父亲有一套房屋和一处田庄,估计还可能有一笔现款,儿子因急于得到遗产,便把父亲杀了。这桩凶杀案一个月以后才被破获。凶手本人最初到警察所声称,他父亲失踪了。整整一个月期间他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可是警察终于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发现了尸体。他们院子里有一条很长的上面盖着木板的脏水沟。尸身就躺在这个阴沟里。死者穿得整整齐齐,.那鬓发斑白的头颅被割了下来,但还附在身上,凶手还在死者头下放了一个枕头。尽管他没有招认,法庭仍判决剥夺他的贵族资格,革职并发配服苦役二十年。在我和他相处期间,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逗笑取乐、喜气盈盈。他是一个性情乖张、轻率浮躁、遇事极不审慎的人,但他绝不愚蠢。在他身上我从未发现有什么特别残忍的东西。犯人们瞧不起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罪行(关于这一点人们从来不提),而是因为他糊里糊涂,因为他的举止令人讨厌,他在谈话中有时也提到他父亲。有一次,当他和我谈到他们家族的遗传因子的时候,他说:“就拿我父亲来说吧,他一直到死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有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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