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屋手记》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_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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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关于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所度过的十年苦役生活的描述,虽然很不连贯。手稿中有些地方断断续续,中间穿插着一些荒诞离奇而又惊心动魄的回忆,那些回忆仿佛是为某种情势所迫而匆忙写成的,字体大大小小,极不均匀。我曾多次反复阅读过其中的一些片断,我几乎确信这些回忆都是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写成的。不过据我看来,这本苦役生活手记(或者叫做“死屋手记”——这是作者本人在自己的手稿中给它取的名字),也并非索然无味。一个至今尚未为人所知的崭新的世界,一些离奇怪诞的事实,一些关于潦倒的人们的专门记载,把我给吸引住了,其中有些章节我还颇有兴味地诵读过。当然啦,也可能是我错了。现在不妨先选取其中两三章来试试,让公众去作评判吧……


第一章 死屋

  我们监狱位于要塞的边缘上,紧靠着要塞围墙。有时,你透过木桩栅的缝隙向外窥视上帝的世界,看看能否瞧见点儿什么?——你看到的只是一小块天空,高高的、野草丛生的土围墙,日日夜夜在围墙上来回巡逻的卫兵;这时你会这样想:若干年后,倘若再来透过木桩栅的缝隙向外窥视,你看到的大概仍将是这堵围墙,同样的卫兵以及那块小小的天空,不过,那天空并不是监狱上面的天空,而是另外一个遥远的、自由的天空。监狱大院长二百步,宽一百五十步,呈不规则的六角形,四周被高高的木桩栅围起来,木桩栅是由一根紧挨着一根深埋在土里的、上端削尖、横钉着木板条的高大木桩构成的:这就是监狱最外面的一道院墙。院墙的一边开着一道坚固的大门,大门总是关闭着,日日夜夜由卫兵守卫着,只是在需要放我们出去干活的时候才打开。这座大门外面便是光明而自由的世界,那里的人们过着真正的人的生活。生活在院墙里面的人,往往把外面的世界想象为某种无法达到的仙境。这里是一个独特的世界,它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这里有它自己独特的法律,自己的服装,自己的风俗习惯,这里是一座真正的死屋,这里的生活和其他任何地方的生活都不相同,人也是特殊的。我现在要叙述的就是这个特殊的角落。

  你一走进这个大院,便会看见院子里有几排房屋、两排长长的木房沿着宽阔的内院两侧伸展开去,这就是狱室,囚犯们分类住在这里。接着,院子深处有一排同样的木房,这是伙房,它分为两部分;再往后,还有一排木房,它是一排被当作贮藏室和库房使用并堆放杂物的棚子。院子中间空荡荡的,是一块相当大的平地。犯人在这里集合排队,早上、中午、晚上在这里点名,有时一天要点好几次名——这要根据卫兵的多疑程度以及他们计算人数的能力而定。周围,木房和木桩栅之间,还有一大片空地。犯人中那些性格孤僻而又郁闷的人,都喜欢在工余时间到木房后面去散步,以避开众人的眼睛,想自己的心事。我常常在散步时和他们相遇,我喜欢端详他们那抑郁不乐、打着烙印的面孔,揣测他们都在想些什么。有个流放犯喜欢在空闲时数木桩的数目。木桩共有一千五百根,他一根一根地数着,并在上面做记号。每根木桩代表一天,他每天记下一根,这样,根据尚未做记号的木桩的数目’,一眼便可以看出,到刑期结束时他还要在狱中待多少日子。当他记完这六角形的木桩栅的一边时,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他还得在狱中度过很多年头;不过,在监狱里是有时间学会忍耐的。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在狱中被关押了二十年的犯人,在获释时如何向狱友们告别。有人记得他最初入狱时还很年轻,那时他无忧无虑,既不考虑自己的罪行,也不考虑对自己的惩罚,可是出狱时他已变成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面色忧郁而愁苦。他默默不语地走遍我们所有的六个狱室。他每走进一个狱室,便向圣像祈祷,然后向狱友们深深地鞠躬,请求他们原谅。我还记得,有个犯人入狱前原是西伯利亚的富裕农民,一天晚上被叫到传达室。半年前他曾得到通知说,他原来的妻子已经改嫁,因此他伤心得要命。可是现在她却亲自探监来了,并给他送来了东西。他们谈了大约两分钟,两个人恸哭了一场,便永别了。等他回到狱室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是的,在这个地方,人是可以学会忍耐的。

  天一黑,我们便被关进狱室,一夜不许出屋。每当我走进我们的狱室时,我心里总是感到十分沉痛。一排又长又矮又令人窒息的大房间,动物油蜡烛发出朦胧的光线,屋里充满着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气味。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怎能在这儿度过了十年。我在通铺上占有三块木板:这就是我的全部位置。在我们这间狱室的通铺上,一共睡着三十个人。冬天,门很早就上了锁,可是要等大伙都躺下睡觉,还得等上四个小时;睡觉前是一片喧哗声,吵嚷声,笑声,咒骂声,镣铐的叮当声,油烟的气味,剃去半边的头,打着烙印的脸,破衣烂衫,全都是被责骂和被侮辱的……唉,人的生命力真强啊!人是一种能习惯于任何环境的动物,我以为给人下这样一个定义是最恰当不过的。

  我们监狱里关押着二百五十个人——这个数字几乎是固定的。一些人被送进来,另一些人期满后被放出去,还有的则死在狱中。唉,这里什么样的人没有啊!我想,俄国的每一个省、每一个地区,大概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被关在这里。这里也有非俄罗斯人,有几个流放犯甚至来自高加索山区。所有的犯人都是按照犯罪的程度来划分的,也就是说按照他们刑期的长短来划分的。应当说,这儿各种各样的罪犯都有。民事苦役流放犯是全狱犯人的基础。这类犯人的一切权利均被剥夺,他们已与社会完全失掉了联系,他们脸上的烙印永远证明他们是被抛弃的人。他们被流放到这儿来服苦役,刑期一般是八至十二年,’刑满后作为移民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一些乡村。这里也有军事犯,他们的公民权未被剥夺,其处境类似俄国某些军犯连中的犯人。他们的刑期较短,刑满释放后往往被送回原地或西伯利亚的一些边防营去当兵。可是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释放后,往往因再次犯下重大罪行而又立即被送回监狱里来,不过这次刑期就不是短期,而是二十年了。人们把这类罪犯叫做“终身犯”。尽管是“终身犯”,但他们的公民权并未完全被剥夺。最后,还有一类最可怕的犯人,他们人数颇多,主要是军人。这一类叫做“特别部”。犯人是从俄国各地发配到这儿来的。他们自认为是“终身犯”,也不知道自己的刑期。按照法律,他们应当从事两倍或三倍的苦役劳动。在西伯利亚开设最繁重的苦役营以前,他们一直被关押在监狱里。“你们服苦役有期,而我们服苦役无限”——他们对其他犯人这样说。后来,我听说这一类苦役犯被废除了;此外,在我们要塞里,连民事犯部也被取消了,而只设单一的普通军犯连。当然,与此同时,狱方长官们也有所调换。所以,我所描述的是早已逝去的往事了……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往事现在回忆起来,犹如一场噩梦。我还记得我入狱时的情景。那是在十二月里的一个傍晚。已是黄昏时分,犯人们收工回来,正准备点名。一个大胡子士官终于把通向这座奇怪的牢狱的大门给我打开,让我走了进去。从这时起,我将要在这座牢狱里度过许多个年头,经受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过,我对于这种艰难困苦是不会有任何了解的。比方说吧,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设想:在整整十年服苦役期间,我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在一起过;一次也没有,就连一分钟也没有过。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更令人痛苦的呢?干活时,有卫兵监视,回到监狱,有二百多个狱友和我在一起,我一次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在一起过!不过,还有比这更使我不习惯的事情呢!==

  这儿有出于无意而误杀了人的杀人犯,也有杀人成性的凶手,有强盗,也有强盗首领。有骗子手,有掏腰包的扒手,有小偷和无业游民。还有一些人,很难断定他们是因为什么到这里来的。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这些经历就象昨天醉后的狂态那样含糊不清和令人感到痛心。一般说来,他们很少讲述自己的经历,显然他们都竭力不去回忆往事。我认识的人中,甚至有几个是杀人凶手.,然而他们总是那样愉快活泼,那样无忧无虑,我敢打赌说,他们的良心从来没有责备过他们自己。但是也有一些悒郁寡欢的人,他们几乎总是沉默不语。总之,很少有谁讲述自己的往事,问长问短的风气在这里并不盛行,不知为什么这里却没有这种习惯,都认为这样做是不适宜的。有的人只是因为无事可做,才偶尔说起话来,.另一个人则冷淡而郁郁不乐地听着。在这里,谁也不会使人感到惊奇。“我们都是识字的人!”——他们常常用十分自负的口吻说。我记得,有个强盗有一天喝醉了酒(监狱里有时也可以弄到酒),开始讲起他怎样杀害了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他起初用玩具把小男孩引诱到一个空棚子里,然后就在那里把小孩杀死了。当时正在听他讲笑话的全狱室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喊叫起来,那个强盗这才不得不住了口;全狱室的人之所以喊叫,并不是由于气愤,而是因为不应该讲这种事,因为讲这种事是不适宜的。我要顺便指出,这些人确实都识字,这是从“识字”这个词的直接意义上讲的。他们当中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会读会写。在俄国人集中的地方,你能在哪里从二百五十个人中间找出一半识字的呢?后来我听说,有人从这类统计数字中得出结论说:读书识字能摧残人。这种结论是错误的:在这个问题上完全有另外的原因;虽然不能不同意,读书识字能激发人的自信心。但这完全不是缺点。从服装上便可以区分出犯人的不同类别:有些人的短上衣一半是暗褐色,另一半是灰色,裤子也是一样——一条腿是灰色,另一条腿是暗褐色。有一次,我们正在干活,一个卖面包圈儿的小女孩走到犯人跟前,她把我端详了好一阵,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喊道:“唉呀呀,真难看!灰布不够用,黑布也短缺!”还有一些人,上身全是灰色,但袖子却是暗褐色的。我们的头也剃得互不一样:一些人竖剃半边头,另一些人则横剃半边头。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奇怪的大家庭中的人,有着一些明显的共同点;就连那些自以为比别人优越、个性最突出、脾气最古怪的人,也力求同整个监狱的共同点协调起来。一般说来,除了那些一味取笑逗乐而被大家看不起的少数人以外,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些抑郁寡欢、喜欢嫉妒、虚荣心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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