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警惕、恐惧、憎恨纷至沓来,最后变成了公开的侮辱和厌恶。向导能够感受到他们周围人群中最私密和个人的情绪,这完全有违维多利亚观念里,对个人隐私和礼仪的讲究。对于向导在精神和情绪上是如何感受周围这一点,人们的无知往往引发了充满恐惧的猜测,以为向导是堕落、糜烂和罪恶的化身。人们愿意去相信的那些有关向导的谣言,早已深入人心。多年来的迷信、误解和错觉是它们产生的基础,而过去曾经狂热一时的清教信仰,以及现在以礼节和约束为重的文化倾向,再加上害怕这些传统受伤害的恐惧,都加深了它们的影响。即使是广受欢迎的伊丽莎白女王的统治,对这种偏见的纠正也徒劳无功。现代科学理念倒是十分紧迫地要推翻几世纪以来的成见,它们的确取得了些进展,但这依然是漫长而艰难的斗争。
Watson并非自很小的时候就被训练起来的向导,因此他无法条件反射地屏蔽周围人群散发出的情绪。他还没有学过如何排除、无视或者钝化它们的存在。军事训练教会他如何保卫自己的躯体,医学训练教导他如何与死神抗争,但这些都无法帮助他抵御他人的情绪。他所能做的只有撤退,从不离开他的房间,并且尽力无视那些冲他叫嚣的话语和房门上重重的捶打。被划花的房间名牌、门上被涂抹上的脏物,以及从门缝下塞进来的写满仇恨的纸条最后不得不让船长派一个人守卫在他的门前。食物和水虽然被送进来,但他模糊的意识几乎不能让自己进食和饮水,甚至不能入睡。当Drewitt用哨兵的强力和速度加上一生苦劳所锻炼出的强壮,强行登船的时候,已经被疲劳和饥饿折磨得半疯的Watson知道,自己必定看上去很糟糕。但Drewitt猛地一下掀掉了门的阻隔,半抱起Watson下了船,登上那艘被他和他的向导称之为“家”的小渔船。当Pendley的精神屏障紧紧环抱住Watson的大脑,让他终于能够得到片刻休息的时候,Watson几乎都要落泪了。他睡了整整两天,Drewitt和Pendley显然曾强迫他时不时地清醒过来喝点肉汤,但他对此没留下什么印象。
Watson享受在这艘叫“远目号”的船上度过的时光。虽然Watson从来不是大海的忠实仰慕者,比起深不见底的海水,坚实的土地明显要更让他开心。但Drewitt和Pendley是极好的安静旅伴,远胜过之前那艘地狱般的大船。
他着迷地观察着Drewitt和Pendley。因为很多哨兵和向导会被军事工作所吸引,所以在军队中他曾认识了许多哨兵和向导。自然而然地,他自己也变成了哨兵医疗方面的专家。他曾与爱丁堡一个有哨兵血统的家族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熟知如何与哨兵进行个人交往。正因他有着这样的经验,在军队里的哨兵和向导都会尽可能地向他寻求帮助。但Drewitt和Pendley却和他之前所经历过的组合完全不同。
首先,他们都是年长的男人。大多数在前线战斗的哨兵年轻、冲动、富有冒险精神,与领域和氏族的维系并不强,这也让他们成为对外调度的理想人选。此外,这对渔人已经结合了整整四十年,默契已然到了不怎么需要交谈的程度。早在话语出口前,他们就能够读出对方的情绪和想法。看着他们一起干活,沉默不语地互相协助,有如栖息在两具身体里的同一个人,是如此有趣的一件事。对他们来说厌倦彼此的陪伴是无法想象的,因为那就好像厌倦你自己的手臂或腿脚。
Drewitt几乎不怎么说话。他有着那种安静而谨慎的个性,只会在最开始用一两个词作为回答或解释,然后用安静的点头与手势继续接下来的对话。Pendley要更多话一些,但也只是一些。是他负责与别的船进行商谈来交换补给,但在这艘小船上,他似乎很满足于他的哨兵传达的这份寂静。
Pendley向Watson解释了自己是如何感受到Watson的绝望,又是如何发疯似得让Drewitt把船掉头直线向着那艘大船而去。当Watson意识到自己曾散发出那么强的情绪后,他觉得十分窘迫,但Pendley冷静地安慰他这不是Watson能自控的事,而且就算他能也不需要压抑什么,他所遭受到的痛苦是任何一位向导都不应该遭受到的。
Watson努力让自己在船上帮得上忙,因为无所助益和他的天性不符。用双手帮他们做些日常的杂事,或者在收网时给绳索上油来让Drewitt的手免受灼伤。他还曾帮助过别的船上一位病得很重的男人,为他清洗了发炎的伤口,又用手边的药物治疗他的发热。两位渔人也因此从那艘船上得到了份不错的交易,换得了不少水果。
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伦敦。Drewitt和Pendley祝他一路顺风,并且告诉他可以让别的离港船只送些信件,反正总有一份能够交到他们的手上。Watson留下了他们愿意接受的足够多的药物和绷带,甚至趁他们不注意还偷偷又藏了一些在船上。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回报他们的方法了。
当他们重新开始向着大海的方向航行,Drewitt和Pendley沉默地回望着那个还带着伤病的男人。Pendley转向他的向导,两人的交流富有深意,却完全寂静无声。Pendley还没有能够告诉Watson,也不能很好地向Watson解释的是:当时在Pendley感受到那种绝望的情绪后,他们花了整整五天,越过整整一百英里才终于找到了他。Pendley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信号,也从不曾听说有哪位向导,即使在全力以赴的状态下,可以传达自己的情绪到如此远的地步。而当他们到达的时候,这位医生几乎是垂死的状态。John Watson的力量,非常非常地强大。
Watson在码头上停了一会,目睹着伦敦城市上空令人生畏的轮廓线。远目号足够小巧到能够轻轻地滑入泰晤士河的河口,因此他可以不用面对任何公务人员,或处理一堆相关的文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此稍微有点后悔,因为这码头气味颇为刺鼻),一手拿着手杖,一手拿着他的医用包,迈入了这座城市。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几乎让他在身体上感到疼痛。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在拽着他回到码头上。Watson心想也许他内心的一部分还想要留在远目号上,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在那里感受到了真正的安全感。但他知道他不能留在那里,他必须要面对此处。于是他强迫自己往前走。毕竟在经历过如此多的艰难之后,再添加一项负担几乎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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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几分钟以后,一个满头乱发、衣衫不整的黑发男人冲到了码头,气喘吁吁地,用眼睛猛烈地扫视着左右。他所感受到的让他如此错乱,以至于让他犯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他开始延展自己的感官与知觉,在充满腐烂气息的泰晤士河口这显然不是个明智之举。就这样,他滑入了神游状态里。
等到从神游中清醒过来,他十分懊恼地意识到,不管将自己吸引到这里来的是什么,他都早已经不在此处了。
(第一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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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圣所”是哨兵协会的总部。俯瞰着蛇形湖,它占据了曾被称作海德公园的一整片领域。自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它就伫立在那里,巨大的圆形建筑成了伦敦天际线的一部分,而在它的石口上还镌刻着女王尊贵的话语。“所有有心保疆卫国者,所有有力匡正除恶者,此处就是你们的圣所。”
除了作为会馆的巨型圆顶主建筑,圣所其余的部分由一大片更小一些的建筑群和草地组成。馥郁芳香的花园、随风摆动的芦苇、高高耸立的围墙、蜂巢以及流水潺潺的喷泉。抚慰人心的声音与气味摒除了这座城市的喧闹与恶臭。事实上这就是一个小型的、自给自足的村庄。几世纪以来,一群辛勤的看管者维护着它,严格地禁止一般大众的进入。这里是只有哨兵的领域。
向导之家则是近段时间才添加到圣所的。这实在是群平平无奇的建筑,毫不打眼地嵌在圣所那巨型圆顶主建筑的背后,在其四周还围绕着一群长方形的、功能性的建筑物。一些爱打趣的人会说,那狭窄矮小的的建筑群以及它紧挨着的巨大圆顶建筑,简直就向世人说尽了哨兵和向导之间的关系。
Watson感谢了那位护送着他从圣所围墙的前门一路到达向导之家的守卫。穿着潇洒贵气的蓝银制服,这位哨兵向Watson恭敬地点了点头,并帮他指明了总务处的方向:那是唯一一座真正与圆顶建筑相连的,矮小的斜顶房子。Watson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房中。
一踏进门,他先看到的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房顶低垂,三面都环绕着长椅,另一面则是一个长桌。长桌的后面是一群穿着精致的职员,令人惊讶的是,职员中有男有女。再仔细看一会就会发现他们全是向导之家里的学徒,脖子上都整洁地带着一条长而顺滑的丝带。这种环绕着脖子的丝带,是向导独有的阶层记号,也是几世纪以来向导曾带着的皮项圈留下的痕迹。皮项圈当然已经不怎么流行了,曾经与之配套的皮带或锁链都已经被哨兵伊丽莎白女王明令禁止,而皮项圈自己也在大概二十年前就不再受欢迎,因为美国南北战争以后国际社会都开始坚信一个真正的现代国家是不需要奴隶的。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丝绸的“项圈”依然存在。
除了职员以外,房间里还有一群和这里不怎么协调的人正等待着,彼此只有轻声的交谈。这些是贫穷的村民,穿着他们礼拜天才会穿的干净衣服,正胆怯地静候着。村民的身边都带着一个或数个孩子,因此他们来这里很可能是为了让向导之家登记和录取这些孩童,毕竟所有小共感者都要在这里得到培训。房间里也有一些年轻人,是向导之家的学徒和学生,到这里或许是为了和学校的领导谈话。还有一些看上去形容憔悴的人,他们是还未结合的向导,来这里报道。独身而没有结合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使是最巧妙地建筑起来的精神屏障,也没法永远地起作用。这也是为什么向导会需要哨兵。哨兵的感官壁障可以永久性地包围着他和他的向导,并能够加强向导自己的屏障能力。没有这种协作,向导虽然可以勉力支撑,但会时常被周围人的情绪与痛苦骚扰甚至淹没,最终屏障也会被损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