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作者:齐邦媛_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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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坐在路旁石阶之上。俞君姐弟当然十份紧张,但是M中校以战地军人本色镇定地说,这大概是高山症心脏初步缺氧的现象,他的行军囊中有药,立刻拿出来给我吃下,不久即感到舒解。
他们坚持要我坐滑竿上去。滑竿是两根竹竿贯穿一座软椅,前后两人抬着,是极轻软的轿子,轿夫两脚可以踩稳之路,都可到达。所以二十一岁的我,是这样不光彩地朝拜峨嵋山的。俞君一直在我滑竿前后走着。不时地过来握着我的手,他说生病的时候最怕手冷。我说自从高中以后我几乎没有生过病,“心口痛”的威胁已近忘记,今天竟以这样的方式登峨嵋山,真感到羞愧、扫兴。
到了半山腰,我们投宿在一家建在溪涧上的旅舍。晚餐后,俞君和他姐姐(她唱女低音)合唱了几首可爱的小歌;小小的旅舍客厅,风从四面来,似在伴奏,炉火温馨,油灯闪烁,素朴的四壁光影晃动,令我想起朱光潜老师英诗课的密室上课的早晨,阳光金色灿烂。他们唱到《罗莱河之歌)时,深山溪涧的流水从屋下流过参加伴奏,行走坐卧都似有摆动之感。
这一夜山中有月,俞姐姐与M中校过溪上小桥到对面空地散步,留下我们坐在雨檐下。他问我感觉好些吗?我说坐滑竿上峨嵋山,被同学知道了不知会怎么说。实际上我在乐山三年未登峨嵋,也是怕会半途而废,拖累游伴。由此,我竟然说出终生恨事 十岁住肺病疗养院,说到张姐姐病房撒石灰和老王给我煮土豆的时候,他竟卷起袖子,给我看只有医生和家人看过的他伤残的左臂。两人肯将俊秀挺拔的外表下最隐密的伤痛相示,终至无言相依,直到他姐姐回来。
山中月夜,纯洁的相知相惜情怀,是我对他最深的记忆。
回程路上,俞姐姐邀我和他们一起到成都搭M中校的飞机回上海。我说父亲现在南京,我应该先回重庆跟母亲相聚至七月底一起回北平。但是我渐渐被她说服,到上海先住她家,接着要去南京和北平都容易,何必又坐江轮,上下码头回沙坪坝……。
回到乐山。我立刻给母亲写了封信,附了俞家上海的地址。
俞姐姐约好来接我之前,我早一些提着箱子到门房与老姚道别。我全心诚恳地去向他道别。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我那三年的生活。宿舍里满处破书废纸,同学们差不多都散了。巧珍和余宪逸走的时候。老姚告诉她们,他以后会回湖北黄阪乡下,家里已没有什么人,如果景况不好,也许会回乐山找个小房子养老,武大已给了他资遣费。
我坐在门房等车的时候,老姚说,“你刚来的时候,成天就等那空军的信,对不对?唉,他死了已经一年多了吧。后来那个黄先生白跑了两趟,没有缘份。这三年你到是展本分的。这个俞先生的姐姐亲自来接你,看来他们家很有诚意,我看了都很放心。
我说,“老姚,他们又不是来求婚的,我还要读一年书才毕业呀?”
老姚笑了笑,极和蔼地向我挥手道别。
我离开乐山时带走的是老姚的祝福。他是那三年中唯一登记了我最后的浅蓝色信和信潮后的沉默的人,对最近一年出现的两位男子,用他近乎全知的评估,嘉许了我的“本份”。但是,我的“本份”是什么?
就这样,我脚不沾地似的乘上美国军机,“复员”到了上海,只几个小时之后,我就成了另一种异乡人。

8、上海,我照的另一面镜子
到上海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俞伯母看到女儿和儿子突然回家来了——那时没有任何人家有长途电话,所有的事都是“突然发生”的,上海和四川更没有联络之路 还带了一个土土的女孩子,欢喜了一阵子。把我安顿在俞君的妹妹房里,他们全家再去客厅详细述说别后。
俞君的妹妹比我小一岁,是我进入上海生活的关键人物。第二天早上,我在她对面的床上醒来,赶快穿上我那件比较好的布旗袍和比较新的车胎底圆头皮鞋,看到她正以诧异的眼光看着我。生长在上海上流社会的她,即使在日军占领的八年中,父亲也去世了,却没有吃过什么物质的苦。胜利一年之后,上海已渐渐恢复了国际都市歌舞升平的生活。她是五兄妹中的老么,生性虽然善良却很率性,有话直说,倒也缩短了我摸索适应的时间。在全家早餐的时候,她说下午要带我出去买些衣裳——事前她并未与我商量,事后我才渐渐全然了解,走在上海街上,我那些“重庆衣裳”使她难堪;没有腰身的布旗袍,车胎底的皮鞋,在六月的上海街上行走,说一口没有人懂的话 八年艰辛的战时生活中,人人如此,学校的男同学说,“蓝旗袍也有几百种穿法”,从来没有人觉得我“土”。
下午出门之前,她半强迫地要我换上一双她的浅色凉鞋。我拿了大飞哥由美国受训回国时送给妈妈的白色塑料皮包,那时后方尚未见过,我上大学时她送给了我,到乐山后,根本未从箱中拿出来,不久在全宿舍爆发的大窃案中被偷走,失物又全部在一个女同学床下“发现”,找回来发还。幸好那书形的皮包是好的舶来品,尤其好的是里面装着回重庆的船票钱和足够的盘缠,还有一笔“惜别费” 第一次去武大时,临行爸爸在家中即告诫我说,“如果有男生请吃饭应设法还请。不可以占小便宜。”所以我自信可以付治装费用。
记得在那间服装店的镜子里看到的,真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自己。虽然只是米色
短袖衬衫,绪色裙子。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买的时髦衣服。初中的童军制服是学校发的,升高中后穿的长袍。从冬到夏都是妈妈按学校规定到镇上小裁缝店做的。到了
大学只是多了两、三种颜色的素面长袍而已。我们所有女同学都没有胸罩,内衣内裤
也全是手工缝制的,高中以后,在上衣缝了几条“公主线”,形成两个小小的凹形涡
涡罢了。换装后的我,有好几天连走路都不知手脚怎么放。俞家妹妹对于我“现代化”的结果大为赞赏,竟然更进一步坦白地说。“我二姐昨天带你进门的时候。我真
不明白Peter是怎么回事,刚才看你笑的样子,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
回到上海家中,俞君的名字恢复作Peter。似乎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叫他中文名字。他的母亲叫我齐小姐。那些天里他是我唯一的依靠,两人一起由遥远的四川来,临行曾在深山将自己心中最大的痛苦和隐密相告。形成一种Closeness。由于他的缘故,我对那巨大、陌生,处处以冷眼看人的上海也有了初识之美的印象。
白天,他带着我四处走走,看许多种了法国梧桐的街道,他读过的学校,教他声乐的老师家和从外滩的扬子江口到长江入海之处。晚上饭后在客厅唱歌、祷告,他带我到阁楼他父亲藏书之处也是他的房间,给我看案上开卷未合的吉卜龄小说《消失的光芒》,那一页是他父亲逝世前正在读的。然后我们在窗下的长椅坐着,悄悄地说些心里的话。
到上海的第四天是星期一,早餐之后,由俞君带路去找我父亲。⊥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未逢乱世,无法了解我那时的心情。末经世事艰难的我,泰然来到上海那样的世界,才明白自己与家人的联络链子是多么脆弱。我只知道自从胜利之后,爸爸多半的时间在南京,准备政府复员“还都”。他回重庆时曾告诉妈妈,他去上海会住在丁家,有事写信请他多年老友吴开先转交(他的儿子也读南开中学)。吴伯伯最早回到上海故乡,任社会局长,负责由日本人手中收回英、法祖界及日本人强占的一切资产,重新安顿百姓等地方工作。我见到吴伯伯,说要找我爸爸,他吓了一跳说,“你这小囡本领倒不小,战区各级学校刚刚放假,长江船由四川到汉口和上海的,一艘接着一艘,还没有轮到学生呢,你怎么就跑到上海来了呢?正好,这几天你爸爸就要由南京来了,我给他一个惊喜吧!”就这样,几日之内我父亲来到俞家,找到他的女儿,感谢了俞家对我的照顾。三天后,乘京沪铁路夜快车,我随他去南京。

9、再读《启示录》
南京是我记忆中最接近故乡的地方,除了在那里读完小学,最重要的是我看到父母在南京重逢,母亲经营一个舒服幸福的家,三个小妹妹平安地诞生。家中充满欢笑。宁海路齐家,曾是黄埔军校无数思乡的东北学生星期天来吃道家乡菜。得到我父母关怀的地方。因此,一九三七年初冬我们仓皇地逃离,国破家亡的悲怆和日军进占后的南京大屠杀,不仅是我的国仇,也是我的家恨。
到南京后,住在政府的临时招待所。那时许多机构都加上“临时”两字,挤在南京和上海等地。早上爸爸去上班,我就一个人在雨中出去走路,寻找八年前的旧居和小学。
经过八年异族盘据后,逃生又回来或者新迁入的居民,其“临时”活着的态度在曾经倡导新生活运动、充满蓬勃气象的首都变得一片残破。年轻如我,也不免脚步踌躇了。只有鼓楼仍可辨认,由它的草坡下来右转,渐渐走进一条破旧的大街,挤满了破房子,是当年最繁荣的市中心,新街口,这里是我从小学三年级起每周日由爸爸那不苟言笑的听差末逸超带着去买一次书,跟姥爷看了第一场电影(默片《圣经的故事》)的文化启蒙地。往前走了不久,突然看到一条布带横挂在一座礼拜堂前,上面写着大字:
纪念张大飞殉国周年
那些字像小小的刀剑刺入我的眼,进人我的心,在雨中,我痴立街头,不知应不应该进去?不知是不是死者的灵魂引领我来此?不到十天之前,我刚刚意外地飞越万里江山,由四川回到南京——我初次见到他的地方——是他引领我来此礼拜,在上帝的圣堂见证他的存在和死亡吗?
教堂敞开的门口站立的人,看到我在雨中痴立许久,走过街来间我,是张大飞的朋友吧,请进来参加礼拜,一同追思。
我似梦游般随他们过街,进入教堂,连堂名都似未见。进门有一块签名用的绢布,我犹豫了一下,签了我哥哥的名字,齐振一。至今六十年我仍在自我寻思。那一瞬间,我为什么没有签下自己的名字?也许自他一九四四年秋天停止写信给我,到一九四五年五月他由河南信阳上空殡落,那漫长的十个月中,我一直不停地猜想。什么样的一些人围绕着他生前的日子,如今又是哪一些人在办他的追思礼拜呢?这些人能够明白我的名字在他生命中的意义吗?
战争刚刚停止,万千颗流血的心尚未封口。那场礼拜极庄严肃穆,有人追述他在军中朝不保夕的生活中,保持宁静和洁净,因而被尊重。在许多经文之中,又有人读《新约.启示录》,“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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