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常志文也用不着这么礼貌周到。
“领导没意见?”
“同意。”
她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叶家福知道她其实不太高兴。她一定是希望叶家福跟她一起上林庆国的家,但是叶家福还很犹豫,没打算那么亲切。
常志文人长得端正,礼也敬得端正。她在市交警支队工作,原为空军女军官,转业来当交警。她对叶家福举手敬礼略有些调侃意味,不全是出于下级对上级的尊敬。交警属政法系统,叶家福跟她却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两人交往属男女关系范畴,处于比较特殊的起步阶段。常志文离异,前夫为市医院的外科医生,两人生有一个女儿,因丈夫发生外遇,感情破裂而分手,女儿随母。叶家福的婚史比常志文还要丰富,两度结婚,两任妻子一是老乡,一为同学,都未能偕老,相继亡故。拥有如此传奇性伤亡记录,叶家福很有压力,如刻薄者所评,碰上叶家福,老婆这种耐用消费品也成了易损件。叶家福无子女,年纪不算大,略有前景,于再婚市场依然比较抢手,丧偶后还是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却无一能成,主要原因就在于叶家福自己心存障碍。常志文是叶副书记的新任备选女友,这个人没像她的很多前任一样,不待见面就遭叶家福拒绝,因为他俩的相识与林庆国有关:常志文的母亲已经退休,原在市卫生局工作,与林庆国的妻子是同事,两人挺投缘。常母操心女儿,托林庆国的妻子帮助介绍合适对象,林妻想起叶家福,就在他们俩之间牵了线。林庆国对叶家福有知遇之恩,林妻热心帮助,叶家福自然得加倍认真对待,不好即行推却,因此他跟常志文见了面,有了一点来往。叶家福很小心,从不在办公室之外地方与常志文单独相处,唯恐引发外界注意,飞短流长,将她作为叶副书记的备选“易损件”津津乐道,供大家共同消遣。
叶家福的损妻故事在市直机关传播甚广,常志文当然清楚。她跟叶家福开玩笑,说自己的名字像男子,很刚强,穿警服,有枪,无所畏惧,最耐磨损。显然她不在乎。这个人比较主动,来见叶家福时收拾得非常清楚,警服穿得特别精神,礼敬得格外端正,不像叶家福随手一举,潦潦草草。显然她有心,不似叶家福还犹豫不定。
没改变主意,不是要两人一起走。叶家福记起了一件事,随口向她打听。常志文跟叶家福说过,工作之余,一心照料女儿的生活学习,她基本不到外头交际应酬,也不打牌K歌,主要的个人业余活动就是在家独自看碟。她一定知道些影视事项。
叶家福问常志文是否听说过那句话?“鸟不能这样无耻”?据说跟某一部著名古装电影有关。常志文一听就笑,说谁讲的?叶副书记上当了。
她加以解释,叶家福这才明白被蔡波糊弄了。这件事媒体网络上曾沸沸扬扬,一部电影大片被人“恶搞”,导演的气话也给“恶搞”成为名句。人家那句话没讲鸟,只讲人,也不是“不能这样无耻”,人家原话是说“人不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叶家福不禁自嘲,说原来蔡鸟人讲的不是鸟,是人。
常志文离开。
他们在第二天上午又见了一次面,在殡仪馆。
林家举丧,死者林琳是林庆国的侄女,生前为银行职员,怀疑为自杀,属非正常死亡,具体原因待查。死者因故离家出走,被发现并为家人认领时已死亡数日,如此情况下匆匆举丧,不便过于张扬,前来殡仪馆参与丧事的只是她的家人及若干亲朋好友。叶家福和常志文都去了,常志文与林家有私人交谊,她来帮忙,换上便服,在殡仪馆外给前来吊唁死者的客人分发纸花。叶家福几乎不认识死者,知道这个人,曾经见过,但是从未有过交谈,他决定出场是因为林庆国。当年的林部长眼下已经退休,不再参与掌握许多人的命运,不再为谋权者那般需要,这种时候关顾的人不会太多,叶家福觉得自己不能不去。
他跟林庆国握手,请老领导节哀。林庆国摇头哽咽,无言。叶家福感到他的手冰凉冰凉。意外遭受如此重击,在身边长大视如已出的侄女突然死亡,他心里无疑痛苦之至。叶家福有过痛失亲人的经历,感同身受。
蔡波在亲属群里,他很悲痛。他说事情太突然,家人难以接受。他不想让自家这件事惊动叶家福,所以电话里不说。没想到叶家福还是听到了消息,于百忙中专程前来。老叶够意思,感谢。
叶家福跟死者亲属一一握手,表示慰问。这种场合,握手主要具象征意义,彼此碰一碰,尽到意思。不料有一只手掌与众不同,它把叶家福的手一捏,紧抓不放。
叶家福仔细看,人很面生。
“我是施雄杰。”对方说,“林琳的丈夫。”
叶家福啊了一声:“是你。节哀。”
他轻轻往回抽手掌,对方竟还死抓着不放,不由叶家福又看了他一眼。
施雄杰中等个儿,比叶家福矮一个头,大约三十四、五年纪,方脸,长相清秀。叶家福不认识这人,只听说过,好像是市劳动局的一个什么科长。
叶家福也低声问:“什么事?”
施雄杰说林琳死得不明不白,他要一个说法。
“咱们回头谈吧。”叶家福说。
他往回抽手,对方竟然还不松开。站在一旁的蔡波不动声色一抓,掐紧施雄杰的手腕用力一拽,压低嗓门喝了一句:“你有完没完!”
叶家福得以脱手。走开前他又看了施雄杰一眼,施雄杰也睁着眼睛看他,一张脸涨红,身子在发抖。
这人真是不清楚。此刻治丧,不是要什么说法的合适时候。这种时候不想顺利完丧,节外生枝出来搅局的,再怎么也不该是死者的丈夫,丧事的主角。死者生前因为与他吵架而出走,然后死亡,论理的话,该是林家人找他,甚至是警察找他要一个说法,哪里能够轮到他出来讨要。叶家福专程前来,好意慰问,这个人不知领情还要揪着不放,简直就是没长脑子。
被蔡波拽开后,他还有话。
“她给你打过电话。”他对叶家福说。
“谁?”叶家福不解。
他坚持,还是那句话:“她给你打过电话。”
3.
电话是凌晨三点到的。蔡波突然惊醒,一时迷糊,没听出是谁。
“哪位?小姐?”他问,“干什么呢?”
“怎么能听不出来呢。”对方抱怨,“我是江英!”
蔡波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说江英怎么啦?骚扰领导不看时间?
江英说事情很急,蔡区长交代过的,不敢耽误。
蔡波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他用肩膀夹着电话,一边开始穿衣服。
“说吧,别紧张,蔡区长欢迎骚扰。”
江英报告前埔大社有情况。午夜过后村里动静异常。十几分钟前,有四辆大巴车趁夜色从外边驶进村子,停在村中祠堂前的晒场上。有人发现情况,偷偷给江英打了电话。江英心里很不踏实,决定漏夜骚扰,立刻报告领导。
蔡波问:“知道打算干什么吗?”
江英说不清楚。报信的只看到一些迹象,不知根由。
蔡波表扬,说江英不错,多几个这种女干部,蔡区长别睡觉了,但是高枕无忧。
“你给小王打电话,让他马上出车,到我这里。”他交代。
“我一起去吧?”
蔡波让江英继续睡觉,留心电话就行。
放下电话,蔡波跑去关上房间门,开始紧急调度。蔡波的妻子和女儿在主卧休息,他自己睡小卧室,夜深人静,任何声响都是惊动,关房门照样吵人,此刻却顾不得太多,只能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做半夜鸡叫。
蔡波先找刘长庚,刘是前埔镇书记,前埔有事自当首选。不料刘长庚手机关机,住宅电话无人接听,估计是睡前把线拔了。蔡波骂,说家伙这么油条。接着继续打,不找刘长庚,找谢建南。谢建南是镇长,排老二,这人比刘长庚大两岁,油条更老,关键时候却还找得到人,电话一挂就通。⊙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谢建南嘿嘿,说天还没亮,区长就查岗啊?他表现很好,坚守岗位,在镇上。
蔡波立刻批评:“坚守个屁。又聋又哑。”
谢建南在电话里叫唤,说领导怎么啦?他的耳朵嘴巴都挺好使的。
蔡波让谢建南立刻打电话,设法了解前埔大社此刻的动态,赶紧搞清楚情况,聋了哑了是小事,别弄出大事。谢建南不敢怠慢,遵命行事。几分钟后他回了电话,这时没了嘿嘿,口气急切。
“果真有动静。”他说,“可能要出远门。”
“上哪?”
“好像是到省里。”
“知道多少人?”
“四部大巴,怕有近两百号人。”
“动身了?”
“快了。”谢建南说,“村中正在敲锣。”
“好了,让他们敲去。”蔡波说,“谢镇长盖好被子,接着睡。”
谢建南叫起来,说蔡区长别敲,他知道大事不好,已经通知镇办挨个打门喊人。当晚在镇政府院里过夜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干部,包括一个组委,两个副镇长,除留一人值班管电话,其他人全部叫上,立刻下村,他亲自带队。
蔡波评价:“虽然有点聋哑,反应看来还行。”
他下令,让谢建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大社。不要拖泥带水,别怕天黑地暗,别怕路上坑洼,不管有什么阻碍和危险,记住一条:拼命往前,务必及时赶到,有效劝阻。如果没赶上趟,只扑到上访村民的大巴尾气,或者劳而无功,劝不下来,那么不去也罢,不如让谢镇长及大大小小各位镇领导坚守岗位,继续睡觉。
放下电话之后,蔡波抓着手机,悄悄开门出来。主卧那边,林玮和女儿没有动静,这个钟点正是好睡时刻,远方有锣声敲响,近侧有电话不断,母女俩似乎没给吵醒。蔡波到门边穿了鞋,匆匆出门下楼,他的轿车已经停在楼下。
二十分钟后蔡波赶到他的临时应急处置本部。不在前埔镇,不在区政府,却在位于市郊的迎宾山庄。夜色正浓,他的轿车驶进山庄大门,山庄总经理康良才已经站在宾馆综合楼一楼大堂外恭候,那里灯火明亮。
“宋主任他们快到了。”
区委办主任等人应蔡波召唤,离开温暖的被窝,正在赶往此地。另有一批负责官员奉命直接去前埔,帮助镇里应急。
“康总不要紧张。”蔡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