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哗啦哗啦一下子摆出几十个液化气钢瓶,高高低低排成一片,巍巍然有如竖起一片燃烧弹,景象骇人。
此地位于城郊,村民比较富庶,以往薪火主要靠拾柴打草,后来薪柴不足,农户渐渐改买蜂窝煤烧,近几年又多改烧瓶装液化气,村中设有一家液化气公司的供应点。此刻该供应点的气瓶被村民尽数征用,组成了村头路口的气瓶方阵。
闹事者说,如果警察冲过来强行动手,他们就放气,点火,把事情闹大。闹事者威胁的成份可能大于实际决心,一旦事发,不一定真敢下手。但是万一情绪激化场面失控酿出大事,其严重后果将无可挽回。
因此叶家福严令不动。他给丁秀明挂电话,让她稳住,不急,现场他来掌握。叶家福是市政法委副书记,书记前些时候因车祸重伤,叶家福奉命管事,主持工作,说话有份量。当时情况下,丁秀明也得听。但是叶家福只能控制现场冲突,村民提出的相关具体问题还得由区里官员解决,丁秀明在渔网里动弹不得,只能打电话发号施令,让区、镇各相关领导想办法进村做工作,尽快平息事态。
叶家福问:“蔡区长在哪里?”
他找蔡波。他知道这里的事蔡波比丁秀明有办法。这种时候,与其匆促行事,不如等一个合适的人到达。叶家福让区、镇干部设法与村民沟通,百般劝导,在没有取得进展情况下,始终引而不发,直到蔡波到达。
“现在看蔡区长的本事。”他对蔡波说。
他们一起爬上旧粮库天台去看渔网,丁秀明一行已经在那里困在一个上午。
“不能再拖下去。”叶家福告诉蔡波,“你得赶紧把她弄出来。”
蔡波点头,说情况都清楚了,他来办。
“去找两副担架,”他吩咐手下干部,“马上抬过来。”
这一天前埔闹事,起因在于正在着手建设的本市绕城高速公路,该路为本市重点建设项目,路线经过前埔,需要拆迁沿线一批民居,赔偿标准未能令村民满意,双方产生矛盾。当天大闹的直接原因是区里组织了一次强制执法行动,要强行拆除路边的几幢违章建筑,执行中出了意外,形成闹事的导火线。当天区里的强制执法师出有名,拆的只是违章建筑,并未强行拆及其他动迁民居,说来在理,事前的筹划也很周密,时机选在清晨,行动带突击性,操作时不惜牛刀杀鸡,把区、镇、村几十个干部压到现场,调有十几名警察维持秩序,动用两部大型挖掘机,还有警车消防车等一批辅助车辆,加上一组记者现场拍摄采访,浩浩荡荡,阵势强大,带压倒性气势,这种行动通常总能奏效。动手之初也还顺利,两部大“钩机”也就是挖掘机一起往前拱,一左一右,三下五除二,眨眼间推倒一座两层机砖房,然后两部机车调转,往一旁另一座三层楼房开,准备继续作业,一旁忽然有人喊叫,说别动,上边有人。
那天道林区常务副区长廖斌在现场指挥强制执法行动,廖斌用一支手提扩音器喊话,让楼顶上的老年男子下来,不要妨碍执法。老汉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屡劝无果,围观者忽啦啦聚拢过来,人群中开始有人起哄,拖延下去情况可能生变,廖斌着急,下命令:“冲。”于是警报突然拉响,挖掘机轰隆轰隆直冲上去。
这是要连楼带人一窝端吗?别说一个常务副区长,再大的官也没这个胆,毕竟人命关天,不是一堆砖。廖斌这是按照当年孙子兵法之教导实施恐吓,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挖掘机只能逼近,不能真干。人多怕死,最后关头通常都是当事者放弃对峙,或举手服输,或瘫在现场。如果碰上特别硬的,不吃这一套,挖掘机会在最后一刻停下不动,这时只好让警察上,以妨碍执法处置,把当事者强行带离现场。
房顶上的老汉不属最硬的那种,他给吓住了。挖掘机逼进时他爬起来往后退,可能是急了,加上腿脚不便,房顶也不平坦,老汉在上边绊了一跤,爬起来又摔了一下,这一摔很厉害,居然从顶上滚下来,从三楼顶屋角处摔落于地。
那一瞬间大家都呆了,然后一拥而上。有人救人,有人喊救护车,也有人起哄,场面顿时失控。廖斌一看不妙,下令拆除队后撤,先救人。但是那些车已经走不开了,被聚拥而上的村民团团围住,警察都控制不了。廖斌当机立断,让警察护送人员先撤出来。于是大家丢盔弃甲而逃。一个挖掘机司机动作稍慢,未能及时撤离,下车时挨了一记重击,有人朝他扔砖块,他被一截破砖砸中后脑,当即仆倒于地,血流满面。
十几分钟后丁秀明赶到了现场,随行的有区委办主任。两辆轿车从村口驶入,穿过围观人群,试图前往出事地点,但是半道上突然遭遇渔网,被兜捕于途,进退不得。女书记困在渔网中,直到蔡波很不及时地赶到。
这时情况很严峻。旧粮库这边该来的都来了,市、区、镇干部汇集,还有大批警察和应急车辆装备,但是不能贸然行动,因为对面有近千村民,又是渔网又是液化气瓶,情绪激昂,稍有不慎将伤及无辜,也会危及陷在人群中的丁秀明等人。人群中还陷有一死一伤两个特殊人物,死者就是从屋顶掉下来的老汉,他从三楼坠地,不算太高,不巧屋旁空地什么东西都有,老汉掉到一辆手堆车上,脑袋被推车把手猛砸了一下,顿时红白俱出,不幸当场死亡。村民因此迁怒挖掘机司机。司机奉命推房,做的是威吓动作,并不真干,但是老汉一死,他难逃干系,挨了人家雨点般砖头石块,被打倒于地,事后村民把一死一伤两个人丢在工地上,禁止他人搬开。蔡波到达之前,区医院的救护车已经赶到,但是进不了村,医生获准进入现场查看,证实老汉已经死亡,同时为伤员做了简单处理。此人伤得不轻,但是一时还死不了。一些年轻村民情绪冲动,把死伤者作为人质,禁止救护车拉走,要求政府拿出个说法。
很快,他要的东西到了。几个白大褂拉着担架从救护车那边跑过来,都是急救中心的人。蔡波说这些人不行,换几个。
他找人:“江英呢?在哪里?刚才还在这里不是?”
叶家福不满,说干嘛呢?这又是接待谁?怎么就记得这个江英?
“老叶不懂,江英是这里人。关键时刻,有的人可用,有的不行。”蔡波说。
江英是区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长,接待科长的职能范围不是上阵处理突发事件,是接待,包括上阵喝酒。由于该业务主要特点是围绕领导转,通常领导在哪里,她在哪里,这个地方没有酒桌没有卡拉OK,有的是渔网,还有液化气瓶,居然也没少了她。只一眨眼功夫她冒将出来。
“蔡区长,我在这里。”
蔡波又挑了四个人,是指挥本部这边维持秩序的两员年轻女警察和两位女干部。他临时征用区医院急救中心医生的白大褂,指定江英之外的四位女士分别穿上。一时之间找不到合身服装,只能委屈众美女长长短短,换男服上场。此刻前去突破的人不能多,尤其不用警察和大汉,要白大褂,还有女士。
“前埔人好胜,男的上可能挨打,女的比较好用。”
叶家福怀疑,说不见得吧,丁秀明是男的吗?
蔡波说:“领导例外,不论公母。”
蔡波带着江英和四个女将,抬着担架走进人群,即有村民喊叫:“蔡区长来了。江主任来了。”
蔡波也喊,说乡亲们让开。别拦着蔡区长和江主任。这几个都是医生,女的。快让她们过去救人,不要跟女医生过不去。
村民把他们包围起来。有人喊:“蔡区长说说怎么办?”
蔡波说他是区长,他知道怎么办,说话算话。他刚从省城赶到,会留在这里跟大家商量。现在别挡道,赶紧让医生去处理,没准老汉还有救,没死的也别让死了。
江英在一边喊:“我是江英,大家看看,是我!咱们听蔡区长的。”
村民终于让开了一条道。
两个受难者还躺在废墟的两侧,一死一伤。老汉已经硬了,哪里还有救。伤员哎呀哎呀叫唤,求人救命。蔡波即刻下令抬人,死的伤的一起抬走。请老汉的亲属一起上救护车,到医院去。
“江英带出去。”他下令。
江英叫唤:“区长你怎么办?”
“不要你管。”蔡波喝道,“快走!”⑤⑤網⑤
死伤人员被迅速抬走。村民见是江英领头,终予放行。叶家福在场外指挥,十几名区镇干部,还有几个着便衣的警察分散跟随,进现场协助蔡波。村民没再拦阻。
蔡波留在现场,被村民团团围住。村民向他抱怨,述及征地如何,拆迁怎样,七嘴八舌,怨言重重。蔡波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
他给自己找了地方,竟是那堆液化气瓶阵。他把立在路边的一个液化气钢瓶放倒,权当凳子,自己坐在上边。招呼村民们也坐。身边一些人脸色当即变了。谁都知道这玩艺儿里边有东西,放出来很危险,液化气钢瓶必须竖立,横躺极不安全。蔡波贵为区长,他不知道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要怕。”蔡波说,“我知道这什么。”
村民说蔡区长这样不行。蔡波说他清楚什么行什么不行。他和村民一样,不想把自己和村子都炸成碎片。
“所以咱们得讲道理。”他说。
耐心劝说半小时,村民们终于听从。他们搬开了气瓶,站在一旁看着区镇干部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拉掉罩在两部车上的渔网。丁秀明一行得以脱身,局面终得控制。
当晚市长赵荣昌从省里赶回来,连夜视察了前埔工地。时工地尚未恢复正常,一地狼籍,但是已经显得空旷平静,再没有白天的火爆景观。
赵荣昌到医院里看了伤员,同时探望区委书记丁秀明。丁秀明被困在车里近五个小时,又饿又累,束手无策,气上加急,终致昏倒于车中。解脱后她给送进医院,赵荣昌到时她还在输液,医生报告说,已经没有大碍。
赵荣昌表扬丁秀明,说一个女干部危难时刻敢往里冲,很好。
叶家福也得到他的夸奖。赵荣昌称赞叶家福掌握得好,今天这件事如果闹大,牵动的不是一个乡镇,影响了重点项目建设将贻害全局。
叶家福说:“关键时刻还是蔡波解决问题。”
赵荣昌说:“只有他不能表扬。”
此刻已经不存在路上注意安全问题,赵市长不再温暖,当面批评蔡波,不动声色,却言辞犀利。他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