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昌告状。看不惯是看不惯,恼火是恼火,他却不愿背后说人坏话。蔡波跟他是同宿舍,同乡,更让他不愿意多说。蔡波这人也有一好,他敢明着来,人家并不是只在背地里嘲笑叶家福“老乡”,当面他也这么讲,并不顾忌,有如他骂赵荣昌矮子。这人有口有心,不加掩饰,性情倒也率真。高兴的时候他还很会说好话,管叶家福叫老兄,称赞叶老兄天下第一,说自己毛病重大,品行低下,不及叶家福一根小指头。虽然都是半开玩笑,也有真诚一面。所以叶家福容他三分。
期末,学校强调严格考试,不过关坚决淘汰,学员们压力很大,大家全力备考。小麦小蔡的荷尔蒙也不失时机,一起进入白热化状态。有一天夜里,叶家福在宿舍里背题,赶了个通宵,蔡波说出去一下,也搞个彻夜不归。第二天上午八点来钟他回来了,说整了一夜,好累,衣服一脱上床,倒头便睡。当天上午恰没有课,让大家自行复习,叶家福哪都没去,在房间里看书。九点来钟忽然有人敲门,叶家福过去开门,外边站着个男子,不高,块头却大,门一开就闯了进来。
“你谁?干嘛了?”
那人闷不做声,不理叶家福的追问,抬手一用力把面前的叶家福推开,一个箭步冲到蔡波那张床边,轮起右臂朝蔡波的头上用力就是一拳。只听“砰”地一个闷响,其沉重似乎足以把蔡波的头砸开。男子挥拳准备打第二下时,叶家福从后边赶上来,两臂一箍把男子死死抱住。
“干什么!不许动!”叶家福大喊。
男子叫骂,挣扎,后蹬,拿右腿用力踢叶家福。被一拳打醒的蔡波在床上翻,血从嘴里流了出来,却还能动。他爬下床,踉跄着,跟叶家福一起抓那男子。叶家福的右膝被那男子的脚后跟踢中,只一下就让他痛得几乎站不住,但是他不让蔡波卷进来打斗,当即大叫,喊小蔡快走!滚远点!蔡波这才住手,抹着脸上的血往外跑,一出门就扑倒于地,这时外边同学已经围了过来。
打人男子是小麦的老公,附近区法院的一个法警。这人力气超大,一拳头把蔡波打进医院,头部数处软组织受伤,轻度脑震荡,下巴脱臼。他那第二拳头再打下去的话,蔡波怕是要给打成植物人,从此不光嘴巴用不上,JB更用不上了。男子跟蔡波认识,当初托蔡波办亲戚调动时,两夫妻与蔡波亲切会见,一起喝过酒,那时哪会想到这一喝竟把自己的漂亮老婆给喝了进去。到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悔之莫及。近段时间里该男子与小麦三天两头在家里争吵,闹腾不止,鸡犬不宁。他们住的是学校的宿舍,就在校区里,影响已经波及学员宿舍楼这边。昨晚小麦彻夜不归,男子也一夜未眠,清晨时小麦回家,两人又吵上了。吵到末了小麦彻底失控,在家里撒泼,大喊大叫,说她跟人睡觉去了,跟的就是那个人,没错,就那个。有种就离吧。
于是男子冲进学员宿舍楼痛打奸夫。事情就此闹大。
蔡波在医院里住了四天,伤尚未利索就回到学校,脸上涂着红药水坐进教室,参加期末考试,叫做轻伤不下火线。如果他不参加考试,下学期即取消学员资格。但是轰轰烈烈闹出这么一场,考得再好对他还有意义吗?人家不在乎,还要来一试身手,站好这班岗。这个人确实聪明,只见他跟小麦没完没了纠缠不休,没见他怎么读书,一旦进场,居然考得相当好,总分列全班第三,比天天认真学习没有丝毫绯闻的叶家福好得多,排名还在班长赵荣昌之前。
那几天赵荣昌不慌不忙,正在着手整治蔡波。
学员宿舍楼这起打人流血事件惊动全校,事发当天,校部即派人严查,要求当事人和班干部严肃对待,认真配合。调查结果却极富戏剧性:那天晚上蔡波彻夜未归,真是跟女人睡觉去了,那女人却不是小麦,是他自己的妻子。蔡波的妻子在市教育局工作,局里派她到省里出差,住在他们市驻省城办事处,蔡波到那边看老婆,当夜留宿其房。第二天一早,他把妻子送上长途车站,然后才回学校。而小麦一夜未归,是因为跟丈夫闹别扭不想回去,在图书馆值班室床铺上睡了一晚,她跟丈夫吵闹时说的纯属气话。当晚她和蔡波的行踪都有证人。
赵荣昌却不主张罢手。他说当晚的经过搞清楚了,其他情况也还得了解。小麦的丈夫咬定一条,是蔡波勾引别人老婆,破坏他人家庭才闹出事情。有这样的情况吗?
两个当事人均否认。他们承认走动频繁,却否认互相有染。小麦的丈夫为证明打之有理,提供了一批物证,流血事件这两个人竟然在假日里一起跑到南京游中山陵,还胆大包天留下合影,彼此靠得很近,表情亲密。两个当事者否认他们相携偷情,只说是在南京偶遇。有句老话叫“捉奸捉双”,小麦的丈夫一怒之下匆促行事,一拳打散两个鸳鸯,他提供的物证有一定说服力,可供怀疑,但是也还不到足以坐实的程度。
于是叶家福卷入了事端:叶家福跟蔡波同屋,他是不是有所发现?叶家福屡次提出调整宿舍,不跟蔡波住一个房间,是不是想避开蔡波与小麦?
叶家福还是那个说法:提出调宿舍是因为两人脾气不对。
赵荣昌找叶家福谈话。他说众目睽睽,蔡波与小麦纠缠不清,外边早有反映,叶家福很清楚,他赵班长也曾特地提醒过。现在闹出风波,可见不假。如果确定蔡波与小麦关系不正常,即使达不到法律和纪律追究程度,也得退学,不宜继续留在培训班里。如果确定叶家福知情不报,循私包庇,对叶家福也是很不好的。
“你要考虑清楚。”
叶家福坚持,没有确凿证据,他不随便说人。
赵荣昌还要追究叶家福,说叶一再要求调宿舍,原因肯定是看不惯蔡波品行。当时如果叶家福如实报告,反映蔡波的问题,班级就有理由动作。叶家福咬住不讲,客观上损害了蔡波,也损坏了大家。到现在还在坚持就更不对了。
叶家福说:“你可以连我一并处置。”
赵荣昌批评:“你这是害人害己。”
叶家福说他就是这样,做事按规矩,做人有自己的准则。
“你不明白团队也有规则吗?”赵荣昌问,“你以后怎么走这条路?”
学期结束前,学校要求班级提出处理意见。赵荣昌把蔡波叫去谈话,给他两条路,一是拒绝认错,二是承认过失。如果坚持不认,班级将建议予以退学处置,因为对方的丈夫揪着不放,调查的材料也足够说明其行为有问题并造成了恶劣影响。事件调查材料将作为退学依据转交蔡波所在单位掌握,这个记录可能会一直留在蔡波的档案里。如果蔡波承认错误,班级将根据其情况和态度提出建议,可以让蔡波以个人理由,主动申请停学,到此为止,材料不往下转。
赵荣昌说:“你自己考虑。”
蔡波问叶家福他该怎么办?他从一开始就把矮子得罪了,让人家归入另册,视为害群之马,现在抓住不放。赵矮子说什么都平心静气,实际上强硬无比,从来说到做到。什么叫“比铁还硬?”就是这心肠。矮子有办法,对老师和学校都有影响力。省里不是咱们市里,这种事又特别不好声张,摆平不了,真的要死在他手里了?
叶家福说:“如果是我,我敢做敢当。”
蔡波说真是没意思。他一向认定人不能亏待自己,得让自己活好。一个人就这么几十年日子,不能活得洒脱一点,有滋有味一些吗?
叶家福说有很多方式可以让自己活好,坐这条船走这条路可能会有些不一样。
蔡波说如果这么恐怖,还不如包个头巾到叶老乡那里放羊去。自由自在,想找谁找谁,想怎么活怎么活,何必有缘相会,任一个伟大的矮子收拾?
叶家福说那就放羊去吧。
“知道你老兄最实在。”蔡波问,“现在能有什么办法?”
叶家福说他不知道。事到如今,恐怕别无选择。规矩就是规矩。
蔡波眼泪哗啦落了下来。
他说倒在这个地方真是不服。很无奈很悲伤。对不起小麦,把人家毁了。
他终于低头。在全班大会上检讨错误,声泪俱下。他承认自己放松了要求,行为不检点,影响他人家庭幸福,给班级和学校造成恶劣影响,请求严厉处分,盼望给予机会。他的检查调子很高,态度很诚恳,却回避具体事实,究竟怎么不检点?到底有还是没有?搞到什么程度?都不准确触及,着意含糊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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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荣昌问:“大家感觉怎么样?”
大家不说话。显然感觉不怎么样。
赵荣昌说,他注意到蔡波掉眼泪了。这些眼泪应当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几位班委研究了班级的处理建议。大家认定蔡波挨打一事影响很坏,但是事件直接起因已经清楚,蔡波当晚并无过失。蔡波以往一些行为不够检点,但是这次调查中了解到的东西不足以认定他有严重问题,他本人的检讨态度也比较诚恳。根据这些因素,建议予以严肃批评,撤销其培训一班第三学习小组副组长职务。如发现有更严重的问题再另行研究处置。
如此了结,蔡波恍然如梦。
赵荣昌一手促成了这个结局。他还设法通过区法院领导给小麦的丈夫施加压力,要求他不得再制造事端,否则将追究其出手打人的过失。赵荣昌也表示,班级将严加管束,让蔡波与小麦断绝来往。小麦的丈夫最终偃旗息鼓。
那时候赵荣昌说,自己是培训一班四十个学员的班长,他不愿意当三十九个,或者三十八人的班长。
蔡波这才明白原来矮子没打算把他弄死,只想把他弄痛,让他从此低头,老老实实跟着走。蔡波说这个人厉害,以后肯定是做大事的。这里有两个人会救人命:一个是老乡,没有叶家福,那天他可能给打死了。还有一个会救人命的就是伟大的矮子。
“我后悔了。”叶家福说,“至少应当让你多挨两拳。”
2.
当年赵荣昌有一句名言,叫做同舟共渡,让大家很共鸣。进了八培一班,上了同一条船,各自人生路径交汇,互相都知道现在其实就是未来,这就是缘分。叶家福有些不一样,对他而言缘分是让人陷进去的,因为无奈,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轮到叶家福出事时,他撞到了蔡波手上。
蔡波接了那个电话。
“叶家福还在教室,”他说,“你可以跟我说,我转告他。”
“这个这个,”对方不安,“很急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