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
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
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
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
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悔悟:“还是早些脱离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
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
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
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
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的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
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
掉了。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
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
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至,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
给孩子钉在帽子上的。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底
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似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
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悴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
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哪里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
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呢?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
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
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得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
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
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
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佣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
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哪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哪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
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子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地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哪里有钱给他请医
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
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
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
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那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哪里要用什
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今晚,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三天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向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块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块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
“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
还是明春就走罢!”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
不知道,要是知道民,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彩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
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
来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关于一个关于“春宝的身
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
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
却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哪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里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
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地一边答:
“不,不,……好像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
士们来给孩子度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命运就
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底大妻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走好罢,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哪里有钱呢,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
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四十里路的人,她底脚比我大,
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底泪如溪水那么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
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她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
向他咽咽地答应。她很想对他说几句话,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你底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
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
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底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进来了,注意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于是老妇人
生气地又说:
“那末你同他去吃早饭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比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
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底母亲,老妇
人便狠狠地将他从她底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底肚子上,用小小的拳
头搔住她底头发,高声呼喊她。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13):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底哭声便在她耳内渐渐远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底的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
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
她离开他底大门时,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
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
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底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
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儿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底影子。
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
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