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条主义不过是愚昧,它不是唯理主义) 的泥坑,中国人从来是经验主义的。唯理主义的最大好处是推动你追求逻辑的一惯性,而这是一切认真的科学所必须具备的东西。古代人,曾不得不从神秘的唯理主义那里取得这种力量,现代人已经用不到再为此乞灵于上帝,那是包括在科学的经验主义中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 (至于那种庸俗的实用主义,把逻辑的一贯性和意义体系的完整性看得比当下的应用为低,低到不屑顾及,那也不过是无知而已。) 所以史官文化中的历史主义还是中国思想的优点,要改革掉的是,历史主义不能成为史官,即服务于政治权威的史官。人类,或人类中的一个民族,决不是当代的政治权威有权僭妄地以为可以充任其全权代表的。斯大林说过一好话,希特勒来了又去了,德国民族是永存的。这句话,对任何一个民族都是适合的。
1973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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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僭主政治与民主——《希腊的僭主政治》跋
(注:《希腊的僭主政治》,本书作者译自〔英〕乔治·格罗脱History of Greece,Vol1,Part,Ⅱ,ChX.ρρ.531-547United States Book Company。译文见本文附一。)
一、作者介绍
“乔治·格罗脱(George Grote,1974-1871)首先是个实际的活动家,他是个银行家,曾参与英国的政治生活,曾任国会议员多年,隶属急进党。 (按:英国那时候无所谓激进党。激进派是有的,即边沁、穆勒这一批所谓‘哲学急进派’,还有科布登那一帮自由贸易主义者。) 格罗脱有暇则研究古典的古代;此外,他博识近代史,精通政治经济学。早在1826年,他对密特福《希腊史》的分析批判出版了,40年代之初,格罗脱便先后从国会和银行辞职,从事编著《希腊史》,此书头两卷于1946年出版, 最后1卷,第12卷,于1856年出版。……格罗脱在政治信仰上是急进党人,所以,跟保守派密特福相反,对雅典民主估价甚高。” (摘录自缪灵珠译塞尔叶夫《若希腊史》第2章)
二、19世纪前期欧洲的革命与反革命以及作者关于僭主政治是王政——寡头政体与民主政体中介的观点
了解了作者的时代和此书出版的年代, 就可以知道, 作者的历史研究确实是“古为今用”的,正如从来的历史研究都是“古为今用”的一样。
文艺复兴是“回忆往事”,即回忆古典的古代。“17、18世纪,古代作家的文学作品,乃至古代艺术作品,都被视若神明。摹拟古代形象,成为诗作、剧作、造型艺术、建筑艺术的特点。民族文学和民族艺术,在许多国家都是从摹拟古代文物而开始的。”(见塞尔格叶夫:《古希腊史》第39页)中世纪的欧洲是神权的欧洲,艺术对象局限于全能全知的上帝,充其量只加上一个纯净无瑕的圣马利亚;及至文艺复兴时期,被柏拉图等人看做不成体统的希腊神话——在其中有常常犯罪的主神宙斯, 有爱神Aphrodite即维纳斯,还有给人间取火被钉在高加索悬崖上每天被鸷鸟啄一次肝脏的普罗米修斯——倒是充满人间的爱和恨,压迫和正义,统治权术和革命正义的艺术对象了。这还只是艺术。“回忆往事”更重大的成就在于哲学和政治思想。从前我不知道有亚里士多德《政体论》,不免诧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究竟是从哪里取得的灵感。知道了亚里士多德的《政体论》,知道了它本身就是格罗脱所说的进取的、爱好自由的希腊心灵的历史业绩的集录和评论,那么卢梭此书的来历也不奇怪了。它是一个高贵的18世纪欧洲人读希腊史以后,也许还通过亚里士多德的《政体论》,把希腊心灵的历史业绩“当代化”为当时的政论。于是,卢梭的值得学习之处,就不一定是他的智慧和灵感,更值得学习的是“勇气”和“技巧”了。其所以要学他的勇气,是因为在“王政”空气不倡导“民主”,是不可以徘徊瞻顾的。其所以要有技巧,是因为仅仅介绍翻译古代史和古代著作,那不过是学院圈子里的事情——杯子里起不了大风波,大风波唯有在大海里才起得了。引起风波的是通俗的、煽动的、针对当代人的思想感情、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政论。
格罗脱是激进派,又是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他不是卢梭,他在学院圈子里写作。但是他身处滑铁卢战后神圣同盟的时代,在欧洲的革命和反革命之间,他所选的倒是一条革命的道路。看一看吧,他抨击“密特福”是在1926年,那时梅特涅还威风凛凛,复辟后最反动的波旁王朝的君主查理第十还在位,他力主雅典式的民主,反对王政死硬派,总还是值得称赞的。
所译的《僭主政治》这一节,看来虽见于1846年出版的《希腊史》,分明是从前期争论文章中节录下来的。他论僭主政治在希腊史上居于王政——寡头政制和民主政制的中介地位,是令人信服的。大概他这种立论方法,已经成为现代希腊史著作中的古典观点了。塞尔格叶夫的《古希腊史》专置一章,题为“大移民时代的希腊”,并把僭主政治列为这个时期政治生活上的特征。周一良的《世界通史》,虽然只用了两页来对付僭主政治,观点却明显的是格罗脱的。
格罗脱这篇史论,并不是“唯心史观”的。他分析了公元前7—6世纪希腊诸城邦内部经济状况、阶级关系的变化,指明王政—寡头政体的基础已经垮台,再也维持不下去,然而希腊人的政治经验,还不足以使他们立即进入民主政治。这时候,推翻寡头政体,实行贫富平等——至少是贫富所受压迫是平等的——唯有僭主政治一途。格罗脱又接着分析,僭主政治本身总不免于愈变愈坏,希腊心灵又不会允许一旦确立了僭主政体(其实就是专制政体)以后,只来僭主王朝的更替,却把僭主政体永久化下去。就这样,僭主政体成了王政——寡头政制和民主政制的中介。这方面的分析,似乎脱离了经济基础,有些“唯心”起来了。但是意识形态本身也取决于经济基础。既然希腊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它的“城邦”形式,既然她的诸城邦多数靠商业、航海、手工业为生,还广泛从事“海外殖民” (这些,格罗脱在别的章节中都着重指出过),格罗脱所描写的“希腊心灵”,也就不是没有经济基础的了。
我没有读过亚里士多德的《政体论》。格罗脱的分析,自认有许多直接来自亚里士多德,这当然是知识分子应有的道德。在这里,我必得指出,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对专制政体所作的“阶级分析”,主旨无疑得自亚里士多德和格罗脱。
从这里又不妨提出一个问题:马克思对专制政治所作阶级分析,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中国历史和中国现状? 我认为,若不确切了解这一分析的希腊历史、欧洲历史背景, 并把它和中国历史背景相比较, 认为无条件适用于中国,那是彻头彻尾“非历史”的,从而也是教条主义的。下面我将这个问题作初步的探讨,见本文的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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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希腊政治和希腊哲学上的雅典潮流和斯巴达潮流
我们说西欧民主渊源于希腊民主是对的,但是说希腊政治除民主潮流而外没有别的潮流就不对了。希腊政治史和希腊政治思想史一样有两大潮流汹涌其间:雅典民主的传统,和斯巴达“民主集体主义,集体英雄主义……”的传统。雅典民主是从原始王政经过寡头政体、僭主政体而发展起来的,斯巴达传统则始终停留在寡头政体的水平上。
如果说雅典民主引起了世世代代民主主义者的仰慕,那么,必须承认,斯巴达精神也是后代仰幕的对象。它的尚武精神,它的平等人公社,它的看来是“共产主义”的平等主义的生活方式,都使得她在古典希腊时代的政治生活中起重要的以至支配的作用——她在希波战争中是战胜波斯帝国的重大因素,在伯罗奔尼撤战争中打败了雅典同盟。此外,虽然斯巴达没有出过一个哲学家,也不知道她出了什么艺术家,古希腊哲学家中的巨头柏拉图,却是斯巴达政制和斯巴达精神的热烈的崇拜者——他的《共和国》就是斯巴达体系的理想化。
我对斯巴达体系怀有复杂矛盾的感情。平等主义,斗争精神,民主集体主义,我亲身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我深深体会,这是艰难环境下打倒压迫者的革命运动所不可缺少的。但是,斯巴达本身的历史表明,藉寡头政体、严酷纪律来长期维持的这种平等主义、尚武精神和集体主义,其结果必然是形式主义和伪善,是堂皇的外观和腐败的内容,是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相反,还因为它必定要“砍掉长得过高的谷穗”,必定要使一片田地的谷子长得一般齐——它又精心选种,不断向上,却相反要高的向低的看齐——所以,斯巴达除掉历史的声名而外,它自己在文化和学术上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歌颂它的伟大的著作,还要雅典人来写。当然,我这里说的是感情;至于严肃的分析,经过多年探索之后已经解决了,也已经懂得怎样来分析我自己的矛盾的感情了。
马克思是雅典精神的热烈的赞扬者。他的博士论文在高度赞扬伊壁鸠鲁哲学之后,引用了雅典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剧本,写下了下面的话:
普罗米修斯的自白:说句老实话,我憎恨所有的神,——也就是哲学本身的自白,哲学本身的箴言,是针对着凡是不承认人的自觉为最高的神的一切天神与地神而发的。
这是他一生信念的宣言书。继承他的遗志,利用他的笔记,写下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恩格斯,把易洛魁人的直接民主,直接和雅典民主焊接在一起,完全撇开了斯巴达;而且,还不惜 (其实,就“客观主义”的历史而论,是歪曲) 把分明神权政治的希腊王政(译文作巴息琉斯,即希腊语的王)说成是“军事民主”。此外,以前在《直接民主与“议会清淡馆”中我还没有意识到,而这次译格罗脱的文章时才领会了的,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中为法国人设计的一套政治制度,分明以希波战后“雅典同盟”(注:雅典同盟,同盟两字原文为Symmachia,即诸邦的联盟。历史家认为,布匿战争之前,罗马在拉丁世界建立的霸权,也是这种联盟。这不是“帝国”,有的历史书称为雅典帝国,那是不合适的。) 为其原型。他早期著作中热诚的民主主义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