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蔬菜,穿过肉摊、面包摊,穿过一格一格的鸡蛋,在后面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妈妈见到了刚上一年级的弗瑞弟。
弗瑞弟马上哭了起来,拳头揉着眼泪,抽泣着:
“是安安叫我来偷的——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来的……”
几个大人围在一旁。超市主人小声对妈妈说:“他真怕了,不要吓到他。”
妈妈蹲下来,把弗瑞弟拥在怀里片刻,等他稍稍静下来,才说:
“你别害怕,弗瑞弟,他们不会叫警察的,我们照顾你。我先要知道——”
妈妈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视着他,“我先要从你嘴里知道你做了什么。真真实实地告诉我。”
“我进来,拿这些巧克力——”妈妈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里面,就这样——”
现行犯当场表演他如何缩着脖子、弓着背、抱着肚子走出去。
妈妈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严肃的脸孔:“这个伎俩,是安安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骄傲,“全是我自己用脑袋想的!”
“这个小孩,”老板插进来,“上星期我就从镜子里注意到,老是弯腰驼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们小姐注意了。刚刚他又出现,第一次被他走掉,这一次我们是等着他来的。”
妈妈和老板握手,感谢他对孩子的温和与体谅,并且答应会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释情况。
弗瑞弟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门。
在小径上,妈妈停下脚步,弯下`身来面对着小男孩:
“弗瑞弟,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而你对这个问题必须给我百分之百的真实答案——你答应吗?否则我就从此以后不再是你的朋友。”
弗瑞弟点点头,他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眼泪。
“我的问题是:是安安要你去偷的吗?”
“不是,”回答来得很快很急,“不是,全是我自己计划的,安安是我的朋友,我要讲真话。他没有叫我去偷。”
“好,”妈妈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泪,“你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吗?”
他点点头,“再也不了。”
没走几步,就看见安安坐在一根树干上,两只瘦腿在空中晃呀晃的。他看起来很镇静,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镇静。
当妈妈和安安独处的时候,安安终于憋不住了:“妈妈,我没有偷。我没做错事。”
妈妈在花生油颜色的客厅里坐下,安安在她面前立正。
“我不要听一句谎话,你懂吗?”
点头。
“他去之前,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偷?”
点头。
“他偷了糖之后,是不是和你分吃了那糖?”
点头。
“他以前偷,你都知道吗?”
点头。
“每次都和你分?”
“我们是好朋友。”
“你有没有叫他去偷?”
“没有。”很大声。
妈妈抬眼深深地注视这个八岁的小孩。原野上有一群乳牛,成天悠闲自在地吃草,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属于他们,一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牛想闯得更远,碰到了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那是界线,线上充了电,小牛触了电,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原来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共犯吗?”妈妈问。
“不知道。”
“共犯,”妈妈说,“就是和人家一起做坏事的人。譬如拿刀让人去杀人,譬如让别人去偷,然后和他一起享受偷来的东西……你的错和弗瑞弟几乎一样重,你知道吗?”
安安在思考,说:“他多重?我多重?”
“他六分重,你四分重。够重吗?”
点头。
“我也得处罚你。同意吗?”
点头,眼帘垂下去。
母子两人在书桌旁。“写好了交给我,我去接飞飞回来。”
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一起坐在灯下看一篇写得歪歪斜料的日记:
“今天很倒ㄇㄟ。弗瑞弟去哈乐ㄔㄠ市被ㄉㄞ到了。他妈妈不给他糖,所以他去偷。我心里很ㄋㄞ受,因为我也吃了偷来的糖。妈妈说那叫分赃。
我没有偷,但是没叫他不偷,因为他都跟我分。我现在之道,偷是ㄐㄩㄝ对不可以的。我再也不会了。很倒ㄇㄟ,妈妈处ㄈㄚ我写报告,写错很多字,ㄘㄚ了很久,我心里很ㄋㄢ过。很ㄋㄢ过。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 ※ ※
你知道弗瑞弟的遭遇吗?第二天早上,他捧了一束鲜花,和他爸爸走到哈乐超市,向老板鞠躬道歉。回来之后,被禁足一星期,意思就是说,放学回来只能在花园里自己玩,不许出门。和好朋友安安只能隔篱远远相望。从书房里,妈妈听到他们彼此的探问。
“弗瑞弟,我妈ㄈㄚ我写文章,现在还ㄈㄚ我扫落叶。你在干什么?”
扫把声。脚踏落叶声。
“我妈也ㄈㄚ我扫花园。叶子满地都是。”
安静,
“可是我觉得满好玩的——你不喜欢扫落叶吗,弗瑞弟?”
“喜欢呀,可是,我妈还ㄈㄚ我三天不准看电视。”
“啊,我也是……”黯然。
又是一个阳光浓似花生油的下午。⊿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跋:
龙应台的孩子回忆母亲和童年
放手
【华安(十九岁)】
十年前,龙应台以亲身的母职经验写下《孩子你慢慢来》,从长子华安八个月大、弟弟华飞出生到华安八岁,孩子成长的点滴、生养的喜悦与痛苦、母职与个人事业的冲突……让我们看到,原来,龙应台是这样做妈妈的;华文界这一枝极具影响力的笔,是这样教育她的孩子的。而今,书里的安安与飞飞已是十九岁、十五岁的青少年,他们如何看待
母亲对他们的影响呢?在《孩子你慢慢来》十周年纪念版出版前夕,华飞与华安分别写下他们与母亲共度的童年时光。(编者)
在抽象思维和大视野、大问题上,她好像懂得很多,但是德国生活里的琐琐碎碎、点点滴滴,华安懂得多。因为这种「分裂」,我就常常和她有不同意见,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还因为有这样不进入「状况」的母亲而觉得羞愧……
童年彷佛很近,然而幼稚的记忆是模糊的,片段的印象也没有时间的顺序,我很难找出一条逻辑清晰的线来叙述。儿时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少,但个别的场景分明,大部分的时间都环绕著母亲,但是因为太多,印象就朦胧成一团。
我们之间
一直有成长的「拔河」
我的父母亲太不一样了:父亲扮演了一个放任自由的角色,但是对我的成长细节没什么理解,相对之下,母亲就变成集责任於一身的严格的教育者,但是又充满温暖。母亲和我最大的歧异在於,我只在乎好玩,她却很在意什么是我将来需要的才能或者品格。譬如弹钢琴,在母亲面前假装练琴练了八年,其实根本没练,今天也全忘光了;这场拔河,我是赢了。譬如游泳,母亲说游泳重要,所以我就努力杯葛,总是用最慢的速度走向体育馆,好几次,我走到的时候,游泳课已经下课了。被母亲逮著时,她会连拉带扯地把我塞进汽车里,一路「押」到游泳池,但是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总是老鼠赢的机率高。
我承认自己是个顽皮的孩子。琴弹得不好,泳游得不精,我也没法倒过来「指控」她说,「当年我小,你应该强迫我啊」,因为我记得那么清楚,当年她就说,「好,现在我不强迫你了,但是你长大以後不要倒过来埋怨我没强迫你喔。」
尽管我们之间一直有这种成长的「拔河」,母亲却仍然以一种安静的、潜移默化的方式,把我教育成了一个,用她的语言来说,「像一株小树一样正直」的人。跟我接触的德国人总是说,「安德烈的思想和举止特别成熟」,我大概不得不感谢我的母亲。是她教了我如何作深刻的批判、理性的思考,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