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也如谈论花草一般,毓疏听着心中舒服,轻笑道:“总归是你察人深透,我当谢你。”
“殿下说笑了,小荻替殿下说解这些,也是为了小荻自己。”
“这话又怎么说?”
“小荻素日胸无大志,花草之外,朝局怎样,天下怎样,并不真的关心,殿下喜欢听,小荻便说给殿下听罢了。皇上的儿子这么多,只有殿下是小荻血脉相连的哥哥,来日变天之后,小荻仍想安生地养花弄草,不靠殿下关照,又能靠谁。”
毓疏闻言闭了眼睛,仰头靠上椅背,“你说的这些,我是都明白的……”
“殿下乏了?我让下人抬张安乐椅来给殿下躺躺可好?”陌楚荻说完挣动着打算起身。
“不必了,这样就好,你陪我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陌楚荻静了一刻,靠回毓疏肩上,道:“元旦近了。”
“你身子不好,多余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毓疏轻轻回了一句,不再言语。
我抱你一会儿,就可以了。
除夕,天子家宴。初一礼天,晌午大宴群臣,晚间却是皇帝摆的私宴,只请了当年风波同涉,如今已然告老还乡的那些旧臣。方老将军年事已高远居山林,由方杜若代为出席,只远远坐了下首。席上司礼太监念过贺表,皇帝起身逐座劝酒,坐在上首第一的是皇帝的儿时好友、前安西将军赵漠,他见天子行来,慌忙起身迎接。皇帝取过身旁随侍捧着的酒壶,将自己的碧玉杯与赵老将军的酒杯各自斟满,持杯说道:“你我皆是一把老骨头了,别的不用祝,长命百岁就好。”
赵老将军拜谢道:“微臣谢主隆恩。”言必举杯饮尽。皇帝也将酒杯举至唇边轻抿一下,笑着拍了拍赵老将军的肩膀,向临座前兵部侍郎贺大人走去,寒暄之辞尚未言尽,忽听身后一阵乱响,皇帝转头去看时,只见赵漠全身跌伏于地剧烈抽搐,身前的几案已然打翻,杯盘满地。
皇帝几步疾走回去,俯身去看,立时白了脸色,扬声命道:“传太医!速传太医!”
一时堂下大乱,几位侍卫见势不好,赶忙上前将皇帝团团围定。近卫统领韩紫骁环视大殿,不见异样,心道问题怕出在御酒上,当下夺了酒壶,复又俯身察看赵老将军的状况,不想他已然断气,韩紫骁慌忙向皇帝问道:“万岁,方才的酒您没入口吧?”
皇帝慢慢摇了摇头,纵然当年久经沙场,如今毕竟年迈,欢宴之上突见惨剧,死的又是极亲近之人,身心实难支持,脚下一晃之间,已被韩紫骁扶住。
韩紫骁在皇帝耳畔轻道:“万岁受惊了,恐怕,是毒。”
皇帝转头看他,颤声问:“何人……能在御酒中下毒?又是为的……”
“怕那人并不知道万岁这几日吃的药犯酒。”韩紫骁一句出口,却想到谋刺之事牵扯甚大,断不是他一个侍卫应该置喙的,于是不再多言,只向皇子席望去,盼哪个主子能出面安抚局面。
惊变之下,太子毓宁也是一时慌了手脚,此时见父皇被侍卫护住,座中的老臣们个个面无人色,思及职责所在,起身言道:“事出突然,宫中必会深查,如今诸事纷乱,各位老大人先散了吧。”
老臣们纷纷起身离席,颤颤巍巍辞了出去,一时几案移位,杯盘乱响。毓宁走到皇帝身前躬身说:“父皇受惊了,孩儿扶父皇回宫休息,今日之事孩儿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说罢伸手去扶。不想皇帝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刑部归毓疏监管,你们兄弟好生商量着如何查办,定要给寡人一个交代!”言毕由韩紫骁扶着向后宫去了。
毓宁愣在堂下,片刻之后回身望向皇子席上他的诸位弟弟。三皇子毓疏神色郁虑,隔着煌煌大殿,远远向他望来。
“新年刚过,你又要走?”丞相史渊看着灰衫青年在堂前坐下,缓声问道。
方杜若明白史渊所虑何事,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只道:“东河河堤年前并未整修完结,开春之后,凌汛接连春汛,事关水火,怠慢不得。加上春耕将至,黄河沿省的水利也需查验,国计民生的大事,派他人去看,总不如自去放心。”
史渊轻叹一声,“水火之事固大,朝中政局如今一样势如水火,你这一走,为师徒然少去一条臂膀。”
“学生不肖,令老师为难了。只是如今皇上年迈,朝中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皆思自保无暇他顾,百姓之事,学生不做便无人去做了。老师一生忧国忧民,学生知道老师必会体谅的。”
史渊苦笑道:“你这样说,为师又能再说些什么。多事之秋,你能离此是非之地,也是好事。”
“学生——”
“为民奔命是你的本心,为师自然知道;官场浑浊,你不愿泥足深陷,为师也明白。身为工部次官,生涯大半耽在工地自是应该,做到你这般程度,若说不是大隐于朝,也是假的。”
方杜若见史渊说破,也不再辩解,只郁声说道:“元旦宫中之事已过十余日,学生至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如若家父不曾隐居,那上首第一必是家父的位置,每每思及此处,学生大幸之余仍存大骇。佛曰世事无常,生死尚无定数,进退荣辱更是身外浮云,学生只愿有生之年为百姓分忧,做些实事,至于旁的,学生实是无力去管。”
“并非无力,不过无心罢了。你与你爹倒真是一样的脾性。”
方杜若垂头笑了笑,又听史渊问他:“如你这般自能撇个干净,但六殿下`身为龙种,血脉所致,撇不了也躲不去,他的事你也无心管么?”
方杜若闻言,落笑不语。
史渊心知事涉皇子,话也的确不能再说下去了,想想又问:“你既然要走,为师就现在问你,谋刺之事,依你之见是何人所为?”
“能在御酒中下毒,必是宫中人。”
“任谁都会如此想。如今刑部提了光禄寺卿顾弘之去,三司会审已近半月,未查出半点眉目,皇上催得急,太子殿下那里一筹莫展,为师也不知道该如何为殿下分忧。”
顾弘之与方杜若同期举仕,颇有私交。宫中筵席出事,光禄寺卿难逃干系,方杜若念及素日情谊,心中悲苦,听见史渊话有所指,沉吟片刻谨慎言道:“如今皇上眼中是谁的嫌疑,老师必定明白。”
史渊闻言握紧了茶盏,“皇上如有不测,自是太子登极,慢说是为师,文武百官又有哪个不明白。只是为师自小看太子殿下长大,深知殿下敦良纯孝,为人柔善,断不会做出此等弑君弑父之事。皇上老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师苦思再三也想不出何人竟想置陛下于死地,谋刺动机一日难解,殿下嫌疑一日难脱,怎教为师不辗转反侧……”
方杜若见老师愁苦至此,不忍再加搪塞,据实言道:“学生觉得,那谋刺之人并非想置陛下于死地。” ◤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史渊闻言大惊,“酒中下毒,不是置陛下于死地又是什么?若不是陛下那几日吃的药与酒相冲,如今后果不堪设想啊!”
“若学生说,那谋刺之人怕是算准了陛下那日不会饮酒,才在酒中下毒的呢?”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史渊不由呆住。
“老师方才也说了,陛下如有不测,朝中只有太子受益,谋刺之人既然不是太子,何苦为人做嫁。”
“你是说……”
“以谋刺之名行嫁祸之实,那人要的怕是置太子殿下于死地才是。”
个中凶险利害史渊此时已经全然明了,不由抬眼望向座下门生,心道他不过廿四年纪,又久离朝堂,不想心思清明至此,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依你看,是谁?”
方杜若垂头静思片刻,只道:“横竖不是六殿下。”
那便是……三皇子,也只能是三皇子。
皇子党争,祸起萧墙,终于还是浮出水面了么……
史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言,复又说道:“纵然你我心知,手无实据,又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贸然去向皇帝说解,无凭无据,与诽谤离间无异。方杜若见此番说破非但于事无补,反令老师倍添愁苦,想到自古为人艰难,最难不过帝王家,心中惦念的那个人,无心皇位又刚洁至此,不知如何才能安然一生。凄恻之际,又听史渊言道:“现今之计,唯望三司会审有所进展,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三皇子监管刑部多年,焉知都察院与大理寺不是他的天下,即便临堂翻供、屈打成招也不希奇。方杜若念及顾弘之为人最是刚烈,定不肯从人嫁祸,此番入狱只怕凶多吉少,这桩桩心事汇至一处,一时郁气难平,愁肠百结,不由清泪盈睫。
毓疏进屋时陌楚荻正在花房中央的曲水流觞池边站着,见他来,遥遥招手道:“殿下来看,溪荪开了。”
毓疏走上前去,只见曲水两岸翠叶丛生,挺秀如剑,其上朵朵紫花隽丽雍容,点上鹅黄纹理的花瓣铺垂如蝶翼,映着水畔燃起的兰膏明烛,更添媚色。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荻哥儿好风致。”
“东坡居士的诗咏的是海棠,殿下不知?”
毓疏偏头去看陌楚荻,见他俯身向花,神情欣悦,颊上似也被花色衬出些血色来,肩膀与后背却是极瘦削,纵然裹着层层杭缎蜀锦也掩不住病弱之态。毓疏思及如此深冬季节,夏花盛开,人花相对,竟似陌楚荻以己命赁花时一般,不由寒上心头,揽过身边人道:“花事辛劳,你让下人多做些,自己看着就是。”
陌楚荻靠在毓疏怀中,眼睛依旧看着花草,“说来也怪,这房里的许多花,不经我手便开不了。”
毓疏闻言心头更冷,只觉得锦服之内的一脉轻骨转眼便会随风化了去,不禁紧了紧手臂,又怕箍疼了他。一忽儿门上有人轻扣,陌楚荻应声过去接了药盘回来,毓疏拉他在小几前坐下,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得皱眉。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