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眼睛闪闪发亮。她热情洋溢地拉住小矮子的一双手。
“亲爱的好帕斯卡呀,”她说,“我一直认为你对沃尔特的友爱最真挚,现在我更相信这一点了!”
“可不是,为了沃尔特的事,我们非常感谢教授,”莎娜把话接下去。她说时微微抬起身子,好像也打算向那张扶手椅跟前走过去,但是,一看见帕斯卡那样狂喜地吻着母亲的手,就露出了慎重的神气,又在位子上坐好了。
“瞧这个熟不拘礼的小矮子,他对母亲都这样儿,对我又会怎样呢?”有时候脸上的表情说出了心底里的话,莎娜重新坐下时,心里肯定就是这样想法。
虽然我明白帕斯卡的动机,感激他的好意,想到即将担任的教职很有出息,按说应当欢喜,然而,我却鼓不起兴致来。等教授吻够了我母亲的手,我才热情地道谢,感激他为我的事操心,接着就索取那张便条,要看他高贵的东家给我开的条件。
帕斯卡得意洋洋地一挥手,把纸条递给了我。
“瞧吧!”小矮子摆出了一副架子说。“向你保证,我的朋友,金子爸爸写的这玩意儿,就像喇叭吹出来的一样清楚。”
开列着条件的便条,写得简单明白,至少是面面俱到的。它通知我以下几点:①第一点:坎伯兰利默里奇庄园主人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聘请一位完全合格的画师,任期暂定为至少四个月。
①在英文中,便条是note,钞票是bank-note。——译者注①坎伯兰郡在英格兰西北,西滨爱尔兰海,山中多湖,号称湖泊区,以风景优美著称。——译者注-----------------------Page15
第二点:教师担任的工作包括两方面。他将指导两位小姐学习水彩画;他将利用课余时间修补和裱糊一批长期疏于照管的珍贵图画。
①
第三点:有意应聘并能胜任者,其待遇将为周薪四畿尼;他将下榻利默里奇庄园;在庄园内他将受到贵宾的待遇。
第四点,也是最后一点:凡有意担任上述职位者,必须提供有关本人品行与才力的最可靠证明书。证明书应寄交费尔利先生在伦敦的友人,由其最后作出一切必要的安排。这些办法后面,是帕斯卡波特兰广场的东家的姓名住址,便条到此结束。
为我介绍的这一职位,确实很吸引人。工作大概既轻松又适意;聘请是在我最为空闲的秋季里提出的,而根据我本人干这行的经验,待遇确是十分优厚。我知道这一切;我知道,如果能获得介绍的职位,这对我应当说是很幸运的;然而,一看完便条,我就莫名其妙地不愿意做这件事。有生以来,我从来不曾像当时那样感觉到:在自己责任应尽的事与本人乐意去做的事之间,出现了那样令人痛苦的、无法解释的矛盾。
“哦,沃尔特,你父亲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好的机会!”我母亲说,她看完开列着条件的便条,把它递还给了我。
“认识的是这样有地位的人,”莎娜在她椅子里挺起了胸,“享受的又是这样被人尊重、令人满意的待遇!”
“是呀,是呀,待遇在各方面都很吸引人,”我不耐烦地说。“但是,在提交证明书之前,我还要稍许考虑一下——”
“考虑!”我母亲大声儿说,“哎呀,沃尔特,你这是怎么啦?”
“考虑!”我妹妹应声说,“在目前的情况下,你说出了这种话,够多么奇怪!”
“考虑!”教授一唱一和,“这有啥考虑的?你倒回答我这个问题!你不是埋怨自己身体不好吗?你不是一直想要,像你说的那样,‘咂一口乡下的清风’吗?好!瞧瞧你手里这张字条,它可以叫你一连四个月喝乡下的清风,呛得你透不过气来。你说对吗?哈哈!再有,你缺钱。好呀!每周四个金畿尼,难道这不是钱吗?我的天呀我的天!要是把这些钱给了我呀,我就会像那个金子爸爸一样,体会到金钱的万能,把一双皮鞋踩得咯吱咯吱响!每周四畿尼,这还不算,还可以陪着两位可爱的小姐;这还不算,还有你的住宿,你的早点,你的晚餐,你的午餐,冒泡泡的啤酒,可以痛痛快快喝它一个够的英国茶,一切不用花钱——哎呀,沃尔特,亲爱的好朋友,真是见鬼呀见鬼!我生平第一次,两只眼睛一起瞪着你也不够表示我的惊奇!”
无论我母亲毫不掩饰地对我的举动表示惊讶也好,还是帕斯卡热情激动地向我列举新工作的种种优点也好,都不能动摇我那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仍旧不愿意去利默里奇庄园。我提出了所有能想到的鸡毛蒜皮的理由来反对,说明为什么不愿意去坎伯兰,后来,他们一一答复了这些问题,驳得我直发窘,于是我又试图设置最后一道障碍,便这样问他们:如果我去教费尔利先生的小姐学绘画,那把我伦敦的学生怎么办。这是一个分明不难解决的问题,因为大部分学生即将开始秋季旅行,都要到外地去,至于少数留在家里的学生,那可以转托给我一位教绘画的同事,以前有一次,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也曾接过他教的学生。我妹妹提醒我,说这位先生曾特地表示,如果我要在①畿尼是英国当时的金币。——译者注-----------------------Page16
这个季节里离开城市,他愿意为我代劳,我母亲严肃地劝告我,叫我不要因为一时任性,妨害了我的事业,影响了我的健康;帕斯卡苦苦地央告,说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向救命的朋友感恩报德,叫我不要拒绝,因为那会使他伤心的。
他们这样劝诫我,分明是出于诚挚与爱怜,这会使任何稍有心肝的人为之感动。我虽然不能消除那无法解释的成见,但至少由于自己的道德观念而对此深感羞愧,于是,为了愉快地结束这一场争论,只好作出让步,答应一切都按照他们要求我的去办。
那天晚上,后来大家又很高兴了,都说着笑话,谈到将来我到了坎伯兰和两位小姐在一起的生活。帕斯卡喝了我国特产的酒,酒刚下肚五分钟,好像已经上了头,起了神妙的作用,他兴致勃发,要证明自己确实可以被认作是一位地道的英国人,于是很快地发表了一连串的讲话,一会儿为我母亲健康干杯,一会儿为我妹妹健康干杯,为我健康干杯,为费尔利先生和那两位小姐全家人健康干杯,紧接着,真叫人啼笑皆非,又替那全家人答谢。“有一句秘密话要告诉你,沃尔特,”我们俩一同走回去时,我的小矮子朋友背着人对我说。“一想到自己有这样好的口才,我就非常兴奋。我怀抱雄心壮志。将来我总有一天要进入你们高贵的议会。我一生的志愿就是要成为尊敬的帕斯卡议员!”
第二天早晨,我把我的证明文件寄给住在波特兰广场的教授的东家。三天过去,我暗中高兴,相信我的证明文件被认为不合格了。但是到了第四天,回信来了。信里说费尔利先生愿意聘请我,要我立即动身去坎伯兰。信里的附言中还很仔细和明确地对我的旅程作了必要的说明。
我满肚子不愿意地打点了行装,准备次日一早离开伦敦。傍晚帕斯卡来看我,他去赴一个宴会,顺路前来为我送行。
“你走了以后,我是不会淌眼泪的,”教授鼓着兴致说,“因为我想到了这件得意的事情。都亏我这吉利的手,它第一次把你推到社会里去寻找好运。去吧,我的朋友!看在老天爷份上,等太阳照在坎伯兰的时候,快晒好①你的干草吧(这是一句英国成语)。在两位小姐当中娶她一个;当上尊敬的哈特赖特议员;将来你爬到梯子顶上可要记住,这一切都是亏了梯子底下的帕斯卡呀!”
我听着我的小矮子朋友临别时的逗乐,也装出了笑,然而我的兴致并未因此提高。他说这些轻松话给我送行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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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整天里热气憋得人难受,这会儿天晚了,更是又闷又热。
我母亲和妹妹临别时叮嘱了许多活,多次留我再待上五分钟,所以,等仆人在我背后关上院门时,几乎已近午夜。我沿着回伦敦的一条捷径走过去几步,但接着就停下来,迟疑不前。
无星的深蓝色天空中,悬着明晃晃一轮满月,荒原的崎岖地面在神秘的月光下显得那么空旷,就好像远离开下边大城市几百里。一想到很快就要回到伦敦又闷又热的地方,我就感到厌恶。当时我是那样烦躁,想到要在我那①“趁好太阳晒干草”的意思是“别坐失良机”。——译者注-----------------------Page17
间不通风的宿舍里就寝,就好像想到要逐渐窒息而死一样。于是我决定尽可能绕最远的路回去,要在空气更清新的地方漫步,沿着那些白茫茫的曲折小径,穿过冷落的荒原,拐上芬奇莱路,通过最空敞的城郊抵达伦敦,这样就可以绕过摄政公园的西面,在第二天凉爽的清晨回到宿舍。
我向下边慢慢地、曲曲弯弯地越过荒原,沿途欣赏神秘幽静的景色,赞美那些在我四周崎岖地面上悄悄地轮流递换着的光影。那一次夜间步行,我最初是沿风景美丽的一段路前进,只是在意识中默默地接受着景色给我带来的印象,根本不去思考任何问题,可不是,根据自己的感觉,我简直不能说当时心中存有什么思想。
但是,一走完那片荒原,拐上一条小路,那儿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这时我生活习惯与日常工作中即将发生的变化就自然而然地使我产生了一些杂念,而且,逐渐地,我的心思越来越集中在这些念头上了。等我走到那条路的尽头,我已经全部坠入离奇的幻想:想到利默里奇庄园,想到费尔利先生,想到我不久即将教她们水彩画的两位小姐。
这时我已经走到四条路在那里交叉的地方:一条路通汉普斯特德,就是我刚才走回来的那条路,一条路通芬奇莱路,一条路通西城,另一条路是回伦敦的路。我不知不觉地拣了最后的方向,沿着那条冷落的大路漫步走去,记得我正在猜想坎伯兰的两位小姐是什么模样,可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突然有一只手从我后面轻轻地搭在我肩上。
我立刻转过身,手指紧握住我的手杖柄。
就在那宽阔和光亮的大路当中,就好像在那一瞬间从地下冒出来,或者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站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女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色白衣服,我朝她看时,她一张脸紧对着我,严肃地露出探询的神气,一只手指向笼罩着伦敦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