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那刻意为之的邪佞气息,透出一丝丝的忧郁气质来,此时出神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沧桑怀想意味,不知道通过了那一片小小的桃木看到了哪般的光景——只是,都是过去的事了。
兰子羽抬起头来,仿佛才回过神来,疲惫地弯弯嘴角:“是我失态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这是城外慧娘的信物,她不常应人活的,我也是托人好不容易求她做了件衣服,说好了今日去拿,眼看着也没什么功夫,不知道可否……”
“没问题没问题。”冉清桓觉得刚刚的话题有点尴尬,忙不迭地接过来。
只听兰子羽又嘱咐道:“那慧娘脾气古怪,委屈你忍她一忍了,唉,本来这事我该自己去的,相托也实在是失礼,只是……”他顿了一顿,“若是你带给她,也便不算是不合礼法了,莫要提我就是。”
“啊,这是给……”
兰子羽不愿再看他,双手打了个揖:“拜托了。”
冉清桓看着他沉在灯影下的一张脸,只觉得说不出的灰败,叹了口气,揣起木牌走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避免九太妃谈起当年的事情,也一直拒绝追问当年周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幼子会失散。他自己一从来都不肯相信自己真的是周家的人,或者说,真的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没有起码的好奇心,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都是他不愿意多想不愿意追究的,不想,就不会在意,也就再不会找到什么自己不愿面对的真相。
冉清桓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他自嘲一笑,吩咐车夫去了城外。
慧娘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在锦阳却无人不知,因为慧娘的手艺——慧娘是个绣娘,据说有双天下无双的巧手,不单是燕祁的人,便是整个天下的人,都以拥有一件慧娘手工的衣服或者她绣的布料为傲。可是这慧娘不单手艺好,规矩更是大得出奇。第一,来者必须五官端正,还要她看了顺眼的,第二,拿来的衣服料子必须是上好的,第三,她自己必须心情还过得去,第四,她不让进,任何人不得乱闯。
说也怪,慧娘的庄子至今仍然没人敢闯,因为传说她那里,是有神仙镇着的,那些胆敢挑战神威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失了踪。
冉清桓到了一看才知道,所谓的神仙,其实就是慧娘养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狐狸看上去已经修炼了数百年了,它替她镇宅,她给它庇护以度天劫。
狐狸一见了冉清桓立刻毛了爪,活像老鼠见了猫,它和冉清桓的关系其实很简单,一个是妖,一个是兼职斩妖除魔的,可怜这狐狸法力稍微低微了一些,看不出冉清桓现在法力尽失的窘境。
狐狸从慧娘怀里露出个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冉清桓:“尊者……吱吱,小妖不敢了……”
慧娘抱着狐狸,也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大仙紧张兮兮地看着冉清桓:“仙人,这小妖自打到了我这里就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就饶了它吧。”
冉清桓看着战战兢兢的狐狸无奈道:“在下真的不是没事找事的牛鼻子老道士,偶尔管个闲事也是业余的,狐狸兄不用这么败坏我的形象吧?”他举起手里的木牌,“我是来替个朋友拿东西的。”
狐狸有点不敢相信:“尊者,不是来拿我的?”
“我吃饱了撑得。”冉清桓半真半假地瞪了它一眼,“自己的事还折腾不过来呢,我还有功夫管你?你只要别杀人防火抛尸抛到我家门口去就行,随便你折腾吧,唔,留神雷雨天气。”
狐狸几乎喜极而泣,慧娘这边也松了口气,毕竟自己的名气生意多半要归功于这狐狸的,临走的时候非要送给冉清桓一个玉牌子,说是以后凭玉牌可以免费来拿合适的衣服,冉清桓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出了慧娘的绣庄已经很晚了,冉清桓看了看天边的晚霞,忽然有了走一走的兴致,打发了车夫,便一个人走在郊外寂静得几近荒凉的小路上,狐狸修仙自然不能选在太闹的地方,慧娘身上也是良多的秘密,况且找她的人又实在是太多,所以这绣庄不是一般的偏僻,附近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走了一会,暮色便四合了下来,天光渺茫得几乎看不清楚,昏星升入当空,冉清桓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阴气扑面而来,然而也只是阴气,还没有血腥气,他不禁顿住了脚步,低声喝道:“出来!”
第十二章 林花谢了春红
正前方偏东几步的草丛中似乎有点动静。
冉清桓想了想,仔细辨认,真的没有闻到血腥气,他微微挑了下眉——这倒是稀奇:“出来吧,你没伤过人是不是?我没什么恶意。”
这下连点动静都欠奉了,冉清桓自我检讨,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点像拍花子的坏人,摸摸鼻子,他又说道:“行了,不就是个孤魂野鬼么,出来,小爷没准有法子送你去投胎呢,别说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就是做过了,这里不是我的地盘,也不归我管。小爷我难得发发善心,过期不候……”
不远的草丛里缓缓升起一道幽幽的鬼火,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面貌,鬼火迟疑了一下,靠近冉清桓,已经快要涣散的透明身体居然清楚了些,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味道让它安心一样,冉清桓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普通的灵体,不是怀着执念无法投胎的怨灵地缚灵,当然更不是什么厉鬼,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为难住了他:“嗯,你原来是人么?”
“……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了回答,冉清桓皱皱眉,灵体如果不是靠怨念之类特别强大的精神力的话是不能存在在阳世三间的,除非杀人饮血,他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吸人血才会像现在这样的?”
“吾……不屑为之……”
冉清桓扁扁嘴:“那你还在阳间游荡什么?”
“……”灵体淡淡地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冉清桓感到了一丝鄙视的意味,他忽然想起是自己一句有办法助人家投胎才把这幽灵调出来的。
此时已是月上柳稍了,冉清桓自己也有点饿,他犹豫了一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伸出去:“给你三滴,虽然没本事送你投胎轮回,不过也能让你继续活在人间,要么你十年后再来找我吧,如果我还活着,说不定成了个阴阳大家呢。”
灵体迟疑了一下:“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要不要?”
灵体顿了顿,然后凑上去,吸食他指尖的血珠,吸完了血,样子明显清晰了一些,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要吾做什么?”
“还没想好,会有用的。”冉清桓从他身边走过去,“你先慢慢游荡着吧,说不定哪天我就用的上你帮忙了呢。”
“你是谁?”身后的声音有些缥缈的意蕴。
“我么?”他的声音不大,不似真心想回答一般,低声说道,“我叫冉清桓。”
这段小插曲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不想到头来却救了他自己一命——这是后话。
等他溜达回他自己的小宅子的时候,已经是皓月当空了,街上空荡荡的,过不多久就该打更了,他怀里抱着绸缎的衣服包,手指上缠着把慧娘给的玉牌一圈一圈地晃荡,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歌。
“怎么这么晚?”冉清桓正把衣服包裹夹在腋下,十分不方便地点着自家大门旁边悬挂的一盏灯,许是夜里风稍微大了些,他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着,心里升起一股无力的感觉,叹息还没有出口,却听到这么一声问。
他回过头来,郑越给他安排的“芳邻”齐皊卿一身便服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没有带家丁,脸色淡淡的,却也稍微柔和了些。
“齐将军啊。”冉清桓点点头,顺手把衣服包递过去,“劳驾,替我拿一会儿。”
齐皊卿上前接过去:“没有家丁么?怎连个应门的都没有?”////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这人平时不怎么多管闲事的,冉清桓愣了一下,倒也没怎么当回事,应道:“没有,自己住的地方清静惯了,有外人我觉得不方便。”
齐皊卿没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清霜一般的月色,有些出神。
好一会,冉清桓才点着了门上那盏灯,漆黑的夜色中发出乳白色的荧光,让人感到莫明的心安、温暖,他的半边脸都被灯光应得愈加柔和起来,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分明是笑意,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凄凉。
齐皊卿不经意地瞥见,不禁心头一跳,想起竹贤城外的那少年含糊不清的一句“我不气你了,别不要我”,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酸涩。不禁多问了一句:“你在家门口点灯干什么?”
冉清桓的笑容扩大了些:“给一个很久没回来的人,我怕他找不到路。”依稀是种等待,在等待中兑现那个承诺,是不是把你说的事情都做到了,你就会回来呢?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只是,我们都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和牵挂呢,那么,兑现了承诺履行了契约,这无趣的一切,是不是就走到了地老天荒呢?
如果你能看到璀璨夜空中的光辉,也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可是,你人都已葬在了——
婵娟之外啊。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泪江山,浑是新愁。
齐皊卿眼神忽然剧烈地收缩起来,望着那盏仿佛能指引魂灵的惨淡灯光,一时怔住,好像恍惚间百世百劫都走马灯似的流过,一身的爱憎情仇,压在肩膀上,沉得像是座亘古积累下来的山。
冉清桓笑笑,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东西,道声“失陪”便进了屋子里,打更的声音干巴巴地从巷子里传来,一声一声地砸在人心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留神到拐角处屈尊下贵的锦阳王和他身边神鬼莫测的少女,郑越因为田亩制度上有了一点问题,本是连夜来找冉清桓商量,密室里通着的书房又不见人,这才在他家转悠到他家门口,却刚好看见他点灯、低笑、自语,忽然有了一种闷闷的钝痛,那个军务和政务都得心应手的人,那个满眼吸谑贫嘴滑舌没心没肺的人,那个没大没小目无尊长的人,在这一刻,竟似浑身沾满落英般的寂灭,于荒野了无人烟处兀自踽踽般的孤绝。
他低声对樱飔说道:“走吧,不虚此行了,孤终于找到了这个人的弱点。”
然而安稳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头。
几天后,六百里加急,燕祁和北蜀的送亲使队在西戎境内遭袭,伤亡过半。
没有人知道六百里加急到达的那天晚上郑越和冉清桓说了什么,第二天,这个传奇一般的年轻人正式走到了前台,锦阳王力排众议,他成了燕祁历史上最年轻的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