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集》作者:顾城_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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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一点点侧过身
穿越篱笆

1983年4月

动 物 园 的 蛇你从岩石中顺利地溜出
接着就丢在那
你被自己忘了
一小团温热的灯光
沙子、水、很脏的玻璃
一小团钨丝烘热的空气
沙子、水、玻璃上的树枝
钨丝像一个伤口微微张开
玻璃里被磨光的树枝
沙子撒落在伤口四周
沙子、水、光散布在伤口四周
光聚集在伤口周围
被堵塞了,伤口微微张开
枯枝像一片叶子
一小团温暖的伤痛

遥远的泡沫还在喧嚷
孩子的手像小吸盘一样吸着
白天和黑夜要把他带走

1983年10月

延 伸城市正在掘土
正在掘郊区粘湿的泥土
它需要
一队队新鲜的建筑
一队队像恐龙一样愚钝的建筑
向前看着
角上菱形的甲板
被照得很亮

城市向前看着

鸟在月亮里飞
灰色的鸟飞过月亮
那些树没有树皮
很干净
现出新婚时淡淡的光辉
那些古树

那些被太阳疯狂揉过的绿草
那些前额始终低狭的板房
蹲在那
始终不太高兴
不想管身后的事情

在钢铁肥厚的手掌下
在龙虾不断拨动的水沫中
是最后的花了
是最后的花了
最后的春天
紫色还那么胆小
金黄色还那么忧郁

我在想第一次亲吻

1983年3月



一九八四年

海 峡 那 边 的 平 安
没有出海的人
都平安了
都在陆地上观看
波浪一下下摇散了头发
吐出凉凉的舌头
没有看见
鱼鳍形的帆
侧过身沿着岸边逼近
渔灯又红又暗
表示累了
一只手松开妻子的发簪
螃蟹不知为什么挣扎着
变成铜板

所有出海的人
都平安了
都在本能收缩的水面下
安睡
水母守护着他们
再不会梦见
那些数字
和古老的蟑螂一起爬着
离开了帐单
上天的风
正嗡嗡吹过海岸
人和贝壳
鸣叫着
灰白色的存在存在着
平安


绿 草 地
绿草地,绿草地
一朵小花开放了
没有芳香,没有蜜

绿草地,绿草地
一只小蜂飞来了
又不高兴,又不急

小蜂绕着小花飞
飞来又飞去
飞高又飞低

终于小蜂飞走了
因为有问题
因为有秘密

他要去写诗
他要去作曲
他要穿一件新上衣

他要再来绿草地
轻轻落在小花上
轻轻说,我爱你

我爱你,你却藏在哪里去
跑来一个野孩子
把花丢进小河里

绿草地,绿草地
小花没有了
绿草地还是绿草地


火 鸡 的“理 想”

太阳在云朵上晾晒它的光芒
空地中有一只火鸡和一个村庄

火鸡呵,火鸡怎么会没有“理想”
在倒坍的篱笆上仰望上苍
它仰望上苍,它倾诉衷肠
它的“理想”是当一只金黄的太阳

“在无限的蔚蓝中、翱翔、翱翔
一直飞,飞进星星的谷仓……”


为灿烂的“理想”展开矫健的翅膀
在“理想”的翅膀下有些搔痒

这不是神经过敏的想象
雪白的小虱子们在吸血浆
“你吃我,我再吃你们
要合理捕捉,别一下吃光”

火鸡品尝着虱子的浆液
一阵阵快乐在尾巴上跳荡


一只湿手推开了厨房的小窗
冰柱哗啦啦摔碎在地上

女孩子长大了就要订婚
狗挨了一脚就要躲藏
我们的火鸡忽然被端到酒席宴上
不知怎么被烤得浑身金黄

也许因为它有过“理想”
所以客人的鉴定是:鲜美异常


毛 虫 和 蛾 子
毛虫对蛾子说:
你的翅膀真漂亮。
蛾子微笑了,
是吗?
我的祖母是凤凰。

蛾子对毛虫说:
你的头发闪金光。
毛虫挺自然,
可能,
我的兄弟是太阳。


车 轮 的 学 问
狮子、豹子和熊
忽然都有了学问
有一天,就车轮是什么形状
展开了争论
狮子喊:“车轮是方块的!”
豹子叫:“是圆的!”
熊咆啸起来:
“是三角形!是三角形!是三角形!”
哦呀,森林发起抖来
瀑布也不敢作声

“方块”“是圆的”“三角形”
方块是圆的三角形?
论战各方已经累倒在地上
咬着青苔,白沫直喷
最后只好决定
去喝点水,再去路边找人
判定,人是万物之灵
又制造过车轮
说好了,是学术问题
平等,不许行凶

头一个来人是书生
虽然脸上缺血,还是说了真情
他说;轮者圆哉,如日如盆
狮子和熊马上联合行动
弄出一片尘土
书生的心肝做了点心
第二个来人是商人
有点聪明,他说;
是方的、三角的,啥样都成
豹子跳上去抓瞎了他的眼睛

最后来的一位,是大臣
非同一般的大臣,专管舆论
他的车子上就有车轮
他正正衣襟,说;
车轮,曾经是方的(四边形)
现在是圆的(材料省)
将来是三角的(更稳定)
嗯,这就叫历史和辩证
于是他获得了,狮子的亲吻
豹子的拥抱,熊的掌声
平平安安地去朝见国君


我 承 认
我承认
看见你在洗杯子
用最长的手指
水奇怪地摸着玻璃

你从那边走向这边
你有衣服吗?
我看不见杯子
我只看见圆形的水在摇动

是有世界
有一面能出入的镜子
你从这边走向那边
你避开了我的一生


一 个 没 有 人 的 村 子
一个没有人的村子
粗砂糖的墙壁
渠水向阴处流着
干了的叶子在作梦
篱笆里有许多叶子
粗砂糖的墙壁
后边的向日葵很黑
粗砂糖的墙壁
野蜂破坏了画面
一个没有人的村子
一对对树枝走动起来
软软地踏上台阶
周围埋伏着土豚


土 地
我轻轻地触到了你
干鬃毛又硬又厚
许多肥大的母獾
就这样睡着
紧紧地 用鼻孔
抵着土穴 忍着
暗红色猩热的呵欠
忍着旧砖块
摞起来的梦,决不理会
蜜蜂的痛苦
我轻轻地属于你
我愿望
并不迟钝 有把小刀
在皮革上来回擦着
危险的彩虹
危险的海的笑声
没有谁,在早晨
在蓝天的窗前
卷起过
熊的影子


冰 淇 淋 搬 迁、变 节 记
獾和花豚鼠累得要命
累呀,累是因为劳动——
半夜里从食品店往外搬运

注意,这可不是一般的搬运
要小心,不能出声,不能让人
发现,不能图名、不能……

所以费了好大劲,他们
才滚出一圆圆的纸筒
滚,一直滚到地洞里,才停住不动││││

嚓,花豚鼠点起了油灯
灯亮了、引来了几只小飞虫
獾开始多方研究圆筒的姓名

姓什么?姓冰?不
姓奶油,叫冰淇淋
奶油,冰淇淋?好像有点外国血统

呵,外国的,呵——来宾
欢迎,这是国际问题,世界人民
处理起来必须慎之又慎

花豚鼠说:“对,慎重,首先
应当进行外调,去渥太华或伦敦
查明她的化学成份,物理出身

“还有生物籍贯、数学年龄
等等,然后再申请、批准、决定
——煎、炒、煮、炸、烹……

獾点头赞同,但又说:“不过”
我还有一点补充,掌勺时
要同时考虑色、香、味和各国舆论

一票加一票,全体通过
通过了什么据说还得执行,执行?
哦呀!上外国外调得会外文

“而且,而且”獾也想起来了
“我的几位家长都不是厨师
本人对烹调也一窍不通”

怎么办?那是谁说的
(已经无法考证):偏向虎山行
只怕有心人,关键是决心(还挺押韵)

决心!决心两路分兵
花豚鼠去报考外语学院
獾呢?去饭店争取旁听,吹灯

吹吧,天也亮了,地洞里
只剩下冰淇淋小姐,等
她准备用漫长的时间独自反省

等呵,这个主意不笨,可惜
没有成功,“花豚鼠和獾犯了
一个致命错误,忘了随手关门

开着门,就会有客人,热情的
太阳光每天从洞门口路过
都对冰淇淋小姐轻轻一吻

唉,奶油、冰淇淋,只有一个
毛病——受不了热情,太爱感动
也可以说有“水性”,不够忠贞

总之,轻轻一吻,就使冰淇淋
小姐,产生了某种温暖的感情
忘记了作为冰需要冷静

再加上夏天的风也走来走去
白天有蝴蝶,晚上有夜莺
怎不使人伤心、哭泣,哭个不停

最后,冰淇淋小姐竟哭成了
一片泪水,甜蜜的,被泥土
喝了,从此便无影无踪

命运哪命运,还不算狠心
不知为什么,獾和花豚鼠都没
回来,没有发现这场私奔


波 浪 推 送 着 你
波浪推送着你
那唯一的时刻,船板交迭在一起
波浪的手指探进发际
又悄悄抽出
红色的海泽像旗,黑色的海泽像旗
直线交错的热带海洋呵
波浪推送着,水星在散开
那星星点点光滑的谜语
紫色的章鱼在一片水谷中舞动
你的手指洁白像叹息
崭新的帆像柏木一样发光
阳光在展示困倦的美丽
你是美的,长桨在整齐的落下
陆地上的太阳都垂在树上
那金黄金黄玉米的发缕
蓝天在石块间说着
你是美的
深绿的,剥去浮沫的涌浪在不断升起
细小的金饰在瞬间溅落
声音很低很低
你是大海唯一的珍奇
当你推送大海的时刻
水鸟慌乱地飞着,冰块在南方轻轻的碰击
古海岸开始显示那个奇迹
你是美的
你是我唯一的陆地


来 临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
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澄清
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
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请打开窗子,我就会来临
你的黑头发在飘,后面是晴空
响亮的屋顶,柔弱的旗子和人
它们细小地走动着,没有扬起灰尘

我已经来临,再不用苦苦等待
只要合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
曾有一只船,从沙滩飘向陡壁
阳光像木桨样倾斜,浸在清凉的梦中

呵,没有万王之王,万灵之灵
你是我的爱人,我不灭的生命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诉说遥远的一切
人间是园林,覆盖着回忆之声


分 别 的 海
我不是去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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