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集》作者:顾城_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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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想到
一片时刻
会像云母般脆弱

那片薄薄的时刻
碎了
你的名字却继续飞舞
继承在浅红的空气中
热爱这片屋顶
像你一样
热爱那几扇无法关好的木窗
那盏发红的路灯
那棵总在找太阳的石榴

你爱过、爱着
这就够了
虽然,电视已经开始
连环画大小的荧光屏
喷出暗蓝的新闻
人们开始呼叫;球赛
虽然,在真正的夜里
名字也会疲倦
也会和你一样
去那个幽深的地方

那个地方静得奇怪
连睡梦的路
都难以到达



为了明天
人们需要睡眠
但从不去问
在另一扇门后
不再有明天的人
为什么要睡得格外长久

他们睡了
就说明需要

也许仍是明天
明天,悼念将结束
黑丝绸的降落伞
将被收起
将被带针的烟囱
撕坏小小的一条
明天,大眼睛的小房子
和穿粗呢衣的大厦
都得排队
都得为搬迁的通知而苦恼

明天是个古怪的同志
他不喜欢吃牡蛎
却要撬开这片带水垢的屋顶
拔去那些发黑的木柱
他要把这些碎壳
丢到海水舔过的地方去
使一切无法恢复原状
明天将命令孩子长大
在孩子们离开的地方
在街心的沙洲上
森林耸了耸肩
繁星般密集的鸟雀
将准备歌唱
老人将转过身
缓缓地走进回忆
在白发般明亮的世界里
总有一个声音
闪耀不定


巨 门


幻想常使我失去体重,
在透明的时空中自由飞升,
有次因为偶然的故障,
竟然“违法”飞出了国境。

我飘落在大草原的中心,
那里有一座“丰碑”高耸。
我剥开厚厚的锈壳和枯苔,
却没有找到一字铭文。

人写的历史很爱失真,
我只有去询问无关的幽灵。
经过若干次冥间采访;
我才写出了以下的诗文。



火箭像一千只赤鹰,
同时扑向古老的城门。
铜炮的浓烟又把它们熄灭,
犹如阴云吞没了群星。

巨大的攻门椎开始撞击,
城廓就像鼓架般抖动。
市民疯狂地把上帝呼唤,
谁知上帝却刚刚入梦。

破碎的城门终于倒下,
魔鬼睁开了雪亮的眼睛。
决堤般喷射的蛮邦铁骑,
扬起一阵冰冷的阴风。



昼夜轻掠过城廓上空,
火和血还在缓缓爬行。
年轻的王子在瓦砾中醒来,
哀痛得几乎变成了木桶……

哪里是圣洁的神坛?
哪里是幽深的园林?
就是用最细密的围网,
也无法捕回飘散的美景。

最后王子终于慢慢站起,
开始怀疑的呼唤属民,
一只猎犬首先奔来,
后面跟着悲伤的人群……



他们告别了祖先的坟墓,
踏着落叶开始远行,
在沙漠的腹地度过酷夏,
在冰山的口中度过严冬。

犹如一缕盲目的流云,
幸存者停在绿野之中。
大群的野羚远远观望,
长角上落满云雀和百灵。

王子命令卸下帐篷,
要在这里建美丽的都城。
人们都感动的扑倒在地,
把丰美的草叶尽情亲吻。



草原上漫开乳白的羊群,
开矿的井架探入云层,
圆木和彩画组成街巷,
耀眼的铜饰布满窗棱。

新的教堂已经落成,
清脆的钟响还有点天真。
人们开始为新一代洗礼,
那悲惨的记忆也随之消溶。

但这里边并不包括王子,
因为他刚从午睡中惊醒,
帷幔上残留的点点夕光,
就像父亲的血一样通红……



“主呵!噩梦难道又要显应?”
远方送来了报警的书信,
说有几个蛮邦军团,
带着攻门椎又在逼近。

王子丢下信惊恐万分,
心脏“通通”地撞击着前胸。
好像可怕的攻击已经开始,
他赶忙跳起身碰上宫门。

这一碰使他有点清醒,
一条“妙计”落在心中:
“门!如果有一扇钢铁城门,
父辈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经决定,即刻动工,
夜空中飞舞着大群火星,
铁水汇成了火的圆湖,
沙型俯看着模糊的山岭。

当启明星第十次升起,
这空前的铸造便大功告成,
银亮的铁门在城边屹立,
晃得太阳都差点失明。

王子在光彩中传谕全民,
说永恒的和平已经将降临:
“我们将蔑视那些蛮邦,
他们的攻门椎已不再有用!”



润红的花瓣洒满街心,
欢快的舞步把它狂吻。
地窖里滚出了大桶美酒,
市民们划着拳开怀畅饮。

在这与民同乐的黄昏,
一个醉汉忽然向王子发问:
“我,我们的城门已经铸好,
可那城墙啥时动工?”

王子并没有回答醉汉,
因为觉得是对牛弹琴。
他带着一脸高明的微笑,
自言自语地转回寝宫……



上回是因为城门破损,
蛮邦的屠夫才得以逞凶。
那漫长的城墙并未被毁,
可见修筑它是徒劳无功。

“我这次把力量全部集中,
敌人,敌人,泡影,泡影……”
自负的王子沉入梦海,
大大的月亮浮上高空。

盛典的午夜多么宁静,
萤火虫在寻找蜗牛的脚印,
那霜样的月色突然溶化,
只剩下遍地潮湿的阴影……



像一片无声无息的乌云,
蛮军涌进了草原新城。
没有呼救,没有呻[yín],
只有忠诚的猎犬吠了几声。

当朝阳又一次在血中出浴,
夜和死才解除了联盟。
城市就像个落地的胡桃,
所有生机都被蛀空。

王子的头已脱离了脖颈,
在枕上仍睁着惊奇的眼睛。
他的预言可能并没有错误,
敌人的攻门椎完全没用。

十一

风雨洗去了光荣和血腥,
青草恢复了它们的占领。
新城只剩下一座巨门,
还阴沉地注视着春夏秋冬。

是因为锈蚀还是鸟类?
巨门再无法开启,转动。
所以后人就把它误解为丰碑,
来纪念祖先的无上聪明。

如果读者还有疑问,
就请自己去再做考证,
亲自去看看王子的杰作,
也许比读诗更省光阴。


河 滩
荒凉的土路弯向河滩,
一辆马车正在下陷。
车夫脸上溅了泥浆,
徒劳地向春天挥着响鞭。

昨天,这里还是坚实的路面,
美丽的冰花在月光下打闪。
现在却处处是贪婪的泥浆,
对一切过客都死死纠缠。

车夫用尽了力气和诅咒,
开始坐下来等待夜晚。
他觉得等大地重新凝结,
马车就会在铃声中飞回家园。

盼哪吩,真慢,望眼欲穿,
终于黑夜又占领了人间。
车夫打个喷嚏准备启程,
却遇到了更加恐怖的困难。

马匹和车轮已冻结在泥里,
比坚固的牙齿更难摇撼。
曾经在大地上驰骋的车马,
如今也成了大地的一员。

好奇的月亮比问号更弯:
“到底是谁把车夫欺骗?”
有人说是变化无常的节气,
有人说是凝固不变的经验。


鱼 缸 中 的 惨 案
一条古怪的鲇鱼,
被放进金鱼缸里。
孩子天真地以为,
它只是有点滑稽。

鲇鱼是有点滑稽,
摇动一对长须。
但一等到台灯熄灭,
它就露出了本意。

金鱼虽受过教育,
却不懂生活的哲理:∞本∞作∞品∞由∞∞網∞友∞整∞理∞上∞傳∞
衣裙无论多么华美,
都难比牙齿的锋利。

有几只被咬破肚皮,
剩下的也是鲜血淋漓。
鲇鱼虽已吃饱,
却仍在狂热地追击……

孩子早上醒来,
不由得哭哭啼啼,
鱼缸里一片通红,
所有的鱼都已死去。

金鱼们死于失血,
鲇鱼死于窒息,
他们是受害的难友,
凶手据说叫贪欲。


一 只 船 累 了
一只船累了
在拥挤的波浪中
慢慢下沉

所有庄严驶过的船队
都发表了忠告
或表示了同情

年迈的渔船说:
“当心,你已经漏了
漏了就不宜航行。”

英武的军舰说:
“振奋!你应当振奋精神
不要自甘沉沦。”

胖大的客轮说:
“不幸,这是最大的不幸,
我将怀念你的身影。”

最后一分钟
船队全都走远了
他们尽到了责任

留下了忠告
留下了同情
虽然忘记了救生小艇

他们尽了责任
为了道义,为了良心
为了停泊时不遇见噩梦


迷 误 的 战 舰
从天涯海角返回家园。
船尾沸腾着纯白浪花,
好像勇士们思乡的情感。

战舰征服了许多帝国,
夺取了教皇神圣的王冠,
今天所有帆都狂喜地张开,
准备拥抱家乡的炊烟。

那是一座极美的岛屿,
油橄榄在碧空下安眠,
金塔和妻子等待的目光,
使勇士的心中光辉灿烂。

但为什么总不到达?
水平线上只有落日一团。
船长拉坏了望远镜筒,
水手气闷地拍打罗盘。

呵,再不会找见,不会找见,
所有的烟骸都已飘散,
那是一次火山的热恋,
把岛屿劫往无底的海渊。

现在海水蓝的多么天真,
没留下一丝可疑的波澜。
先哲升天时也没有遗训,
说鸟也许比船寿命更短。

于是,寻找就继续下去,
勇士都相信走错航线。
他们察阅了所有海洋,
有的海面竟被翻起了毛边。

最后,在一阵绝望的风中,
战舰搁浅在诗行中间。
浓缩的岁月开始结晶,
凝成了一个苦咸的寓言。

故事的缘由纯属偶然,
但,是不是也有必然的内涵,
在人们确信不疑的时候,
往往最爱被彻底欺骗。


无 名“英 雄”
一个人决定
  要像布鲁诺一样
坚持真理
  并且有名
他在傍晚
  写下了嘱和自传
交代了一生
  (以免后人无法考证)
然后,跟着黄昏星
  走向鲜花广场

行人三三两两
  正在谈论航天旅行
他,站定
  然后大声宣布
“地球是圆的,
  它在绕太阳转动!”
咦?奇怪
  怎么没有掌声
有两人斜了斜眼
  ——“神经!”

一个人
  同布鲁诺一样英勇
可惜
  没有出名
当然
  也没被活活烧死
时间是: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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