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急急地坚持说完,"惟愿你能此生无憾。"
李从嘉的身影停在一方石檐前,云暮低垂,霎时的天光幻灭几近灰暗,确不是个好天气,亦不是个好兆头。他淡淡的一袭天水碧,最是通透清浅,如此竟真似那梦魇般几欲随风,很不好的预感,娥皇忽然就快步追赶上来。
至他身侧,心字成灰。
"苍天不灭,汝亦属吾。"
字字入石尚且深重难灭,可见下手之时气力之重,心中必是积累万千。
李从嘉重瞳翻涌,但见得那痕迹霸气森然,一时胸口忽然涌上很多牵念,彼此错综争先要将他瓜分得干净。
呼吸都觉困难。
他以为今日是他带娥皇出来开解,却是变成自己的茧,多可笑,李从嘉以为自己看得明白,娥皇亦是心内明白透彻的女子。
否则一开始,她便不可能站在他身旁。
李从嘉看那剑痕,她同样尽收眼底。
第一百零六章 冷雨落尽悲花落(中)
风雨欲来,瞬间金陵四月,暗无天光,两人伫立于那凤凰台之上,未及反应便是劈头下起暴雨。
谁说江南温润,雨水都是缠绵情意,此时此刻,雨似尖刃,如同这台上曾经留下的一夜苦等,毁天灭地,席卷一江春水。
黑云压城城欲摧,远远地长江无尽,一时全然望不清楚。
他僵硬于那暴雨肆虐之中,开口依旧淡淡的语气,"娥皇,回去吧。"想转过身看她,竟没了勇气。
淡色的长裙很快见湿,她却突然尖锐地笑出了声音,风雨中更添决绝,"李从嘉,可是看得真切,印在心中了?"鼻间被那雨水充斥,她眼前全是混沌,竟然恍惚间,嗅得一抹紫檀香气夹杂着那香囊上的奇异味道,此消彼长,一时辨不清楚,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遍体湿透,眼前望不穿的男子,陌生得害怕。
李从嘉不说话,转过身来,风雨肆虐之后依旧优雅如故,湿淋淋的袍子让那一袭碧色更加深愈,她扑上前扯住那亲手染成的衣裳,眼色在风雨中迷离不清,他看不清楚,她却更加疯狂。
就像什么东西终于被这一行剑痕割裂开,奇异的无力感,"你不配穿这衣裳!"声嘶力竭想要扯开这些污秽的东西,那些画面重又回绕,偏苑,剑眉的男子,一地的惊慌。
还有什么?她扯不去那些碧色,耳畔不知是雨声还是什么,轰鸣得厉害,娥皇双手捂住自己的双耳挣扎着在滂沱大雨之中渐渐失了力气,李从嘉眼见得她神色有异,一时以为便是自己的愧疚,却发现娥皇的目光失去焦点,她好像又发了病。
大夫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的心病,却总好像时时不由她自己地控制。
"娥皇?"他赶忙扶住她软软倒下去的身子,一时雨水四溅两个人俱是遍体湿寒,"娥皇?可听得见我说话?"他伸手慢慢地想让她放开自己的头部却被她执拗地甩开,"你放开我!"
"娥皇,雨势太大,我们先下去好么?"他试着靠近她想带她走,她却立时瘫倒在雨水中浑身都在发抖,一时便全然控制不住自己。"娥皇?"李从嘉伸过手去拉她,"我是谁?"
娥皇猛地顿住,愣愣地看他,是啊…他是谁…一时诸多的画面反复重叠,"你…"
"娥皇,看着我的眼睛,我是谁?"李从嘉突然镇定下来,一字一句问她。
漫天倾泻而下的暴雨,凤凰山上视野原本极好,此时昏天暗地恍若天地初开般混沌,云层翻涌不止,竟是蓄谋已久的释放,不论是前尘还是末路,一场雨也可以翻天覆地。
她迷茫地看那双眸子,一目重瞳,那么轮廓秀雅的一张脸亦被雨水淋得彻底,他是谁…一身的风骨纵是此时此刻仍然横绝天地,有些东西是入了骨血的底蕴,不因时过境迁而被消磨,就像那紫檀的气息。
还在,很淡的香气。
她落泪成珠,伸出手像是想要触碰他的面,"从嘉…"
他见得她似是清醒了些,"娥皇我们先回去。"身后突然远远传来呼喊的声音,飘蓬见得突然下起大雨,捧了雨具也顾不得许多就往山上赶过来来。
李从嘉转过身向着来路望,见那纸伞很快便可送来心里稍安,娥皇遍体冰寒,此时更怕她伤了身子,他手指轻扬,想将外衫褪下来给她,结果却发现自己那衣带之上早已湿透。
李从嘉放下手,非常难过。
不是为了一场雨,不是为了他们狼狈至此,而仅仅是因为抬首看见无魂的牡丹失了颜色。
牡丹真国色,总也需要真心爱恋的珍惜。
可是一次又一次,再傲然自持的花朵,也毕竟是纤弱骨骼,哪里经得起东风妒恶。
李从嘉深深吸气,空气中的湿寒沁入肺腑,极目之处云层背后,隐隐仍有天光,天之尽头是否仍旧可见旧日春花?
天水碧,一身污了的天水碧。他是记得的。
那一年的江南温润得像是要把春花化进人的骨血里去,流水斜桥,何处问笙箫,伊人独立,一曲琵琶断玉焚绡,廊下有人碧衣独立,笑若四月一城飞絮。
席上有女子轻纱遮面依旧绝色难掩,纤纤素手细细拨弄,就能让自己流连伫于廊下,竟就唐突地跟随而去。
直到她落纱而笑。
甚至不足以再用任何词语来形容彼时心中惊动。
忽而今日,一场雨水通通打回原形,原来鸳鸯锦绣也能瞬间滴水成冰。
李从嘉紧紧搂住娥皇,一身污了的天水碧色。
怀里的人颤唞不止,她很想要伸出手好好地感受他的温度,手却只能与他颈边的发丝纠缠不去,一时竟然冷得动弹不得,还是带着紫檀香气的怀抱,使劲最后气力覆在他胸`前,就像要将那心挖出来一般,几近了怨毒。
"从嘉…."只唤他的名,唤了数年夫妻,唤得一把心锁。
他永远云淡风清的侧脸此时竟也多了别样神色,娥皇轻笑,眼前人的影像却愈发模糊起来,他也是会惊动至此的人,只是可惜…
娥皇缓缓晕过去。
他手扶着她的发,扬起脸看顶上风云过境,那剑痕于雨水之下依然赫然在目像是要将他分为两半,李从嘉突然仰天长笑。
飘蓬竟撑着伞不敢近前。
再没人见得那一日的李从嘉,绝望而想念,他突然想起,赵匡胤执意强调的活着,李从嘉再次看那镯子,安然地悬在自己的腕子上。
"赵匡胤。"他扶着她站起身,接过伞来,眼睛却看着那道剑痕,"你真残忍,原来让我活着,远比杀了我要更伤人。"
第一百零七章 冷雨落尽悲花落(下)
回去后娥皇便发起高烧。
窗外这场大雨依旧未停,她冷得发起寒颤,畏缩在被子里却又不甚清醒,汤药勉强地喂进去,淅淅沥沥地却又流出不少。°°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本来好好地出去逛逛,回来弄成这个样子,流珠便背过身去,不说出来也是急得直哭。李从嘉扶她起来一些,端着那碗便一点一点让她喝药。
温热的汤水喂下去,娥皇便渐渐开始觉得舒服些,昏沉地睡过去,梦中蛾眉紧蹙。原本还抱着一丝挽回的希望,如此事情反而更加难以面对。
李从嘉静静地在一旁陪着她,屏退所有人,梦里娥皇含糊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他伸出手握住她,却又发现其实自己的手并没有温暖其他人的能力。
他如此相信人心,却自己先背叛了自己的心。
腕子上的木镯子不曾真的取下过,此时看起来更不知是什么心情,李从嘉手指拨弄,它本是按照北方人的骨骼而制,戴在李从嘉的腕上明显略大,他倚在床柱上试着挣褪,也不过就是一使力的问题。
并不困难。
如果我真的想彻底放下,其实也并不困难。
他另一手微微用劲,那镯子就恰被褪至虎口掌心处,僵持在那里,瞳色如一泓淡墨晕染而开,点滴的伤心。
流珠掩上门出来,尤挂泪珠,见了外面候着的飘蓬急着就扯到一旁,"你可是随着去的,怎么一路回来就成了这样!"
飘蓬无奈,却又让她噤声,流珠实在是忍不住,"我便是想说,王爷总要顾及王妃的身子,这几日一直不太平,分明知道却还要…"她越说越难过,"我便不怕些什么,我是跟着王妃自幼出来的,如今王妃如此…"
飘蓬捂着她的嘴,"你这话可就难听了,王爷难道就待你不好?"
流珠黯然,她当然知道李从嘉从没有些许亲疏,但是毕竟她是随着娥皇一路嫁过来的丫头,心里见得娥皇淋雨高烧,急的也没了分寸。
飘蓬叹口气,松开她,却是看着里面,"流珠,我亦知道,只是…你只看见王妃伤心,可是王爷也会伤心,只是他不说罢了。"
流珠黯然,再不愿说话。
她亦明白,那样一向淡淡而笑的人,从她陪着王妃嫁过来的那一日起,他便一直都是那么一道寡淡的影子,盛名之下,其实不过是一道清浅的烟雨色。流珠也知道皇族的争斗,生在帝王家便注定每日每夜无形的压力,可是他便永远可以维持云淡风清的口吻,轻轻抬起腕子,便是春风如旧。
他是所有人口中传奇般的李重光,温润如玉般的男子,偏生一目重瞳,帝王之相,多少人梦中都妄求一见。
娥皇伤心,飘蓬流珠便知须去告诉李从嘉,可若是如果他伤了心,还能谁来开解。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结,飘蓬不愿过多探测,主子的事情不敢也不能问得清楚,只是今天凤凰台之上,倾盆大雨。
原来那么淡然微笑的人,也在心里藏了太多的故事。
李从嘉喘不过气的时候,要怎么办呢?
"下去吧,别扰了王妃。"飘蓬拉着她下去,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旁人看得清楚无用,何况有些事情,他们都不是那个系铃人。
李从嘉在塌边看那卡在手上的镯子,一时不曾听得窗外的话语,他只是愣愣地看,却还是不能真的狠心退下来。
不是狠不下心,只是自己答应过。
他说你戴着这镯子一日,便要答应,活着。
那时候赵匡胤的眼底,无比坚定,那样狂傲而肆意的人,只是想要他好好活着,不再轻贱自己,也不要再这么痴傻。
赵匡胤想要告诉那碧色的人,乱世人心最不可笃信,赔了命葬送一世英名又何必,可惜到了最后的一刻,却发现李从嘉还有赤子之心,所以他信。
所以赵匡胤不想他死。"若我活一日,你便需活一日,我不取下这镯子,任何人都碰不得。"李从嘉依旧颔首不言。心里确实温暖。
那时候,赵匡胤很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活着。不为皇权荣华,他只是此时此刻,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