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吹落轩辕台
那寻常街上的小小胭脂铺子,一盒盒盛放的都是简单女子的幻梦,玲珑的盒子里深浅浓艳,娥皇便也就心血来潮过去看,那老板一见来者的衣着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抬眼更见得李从嘉,虽然一时未曾多想认出,也是心里高兴,便更加热络地拿起那些小东西挨个地给她看。
他在一旁看她指尖染上的红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温情无限,彷佛这烟火人间最浅显的事物触动了旧日心境,如此多像那些街坊间的寻常夫妻,伴妻而行,悠然而最最澄澈的幸福。于是便也就瞬间柔软,淡淡地伸出手去,在那铺子下方挽住她的手,娥皇一手恰在试那胭脂,一手被他握住,也就抬首一笑,见得街上行人往来,又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红。李从嘉侧脸温润如玉,展颜恰似江南烟雨,飘蓬远远随着,竟似看得愣了。
那老板更是像见了神仙般的人,不迭地赞着,恰在此时一旁窄巷闪过人影,一长袍男子带些简单行李喊了声李叔珍重,脚步却不停,径自就从摊子前走过。
那老板不由得抬首看过去,见得来者,急急地喊,“阿水!这就真走了?可还回来?”
李从嘉的手指明显一僵。
娥皇不解地也随着抬首望过去,确是极普通的一个寻常男子,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还看得出是读过些书的人。李从嘉再见阿水,只觉得他当真洗心革面,从外表也将自己好好地整理一番,不再似往日颓唐。
那夜被人推搡捆绑回来的罪人满面胡渣胡言乱语,娥皇哪里真切地瞧清楚,此刻一时突然见得,阿水又以全不似往日巡街醉酒的邋遢装扮,她未曾认出,只是疑惑地看着李从嘉松开手,冲那人淡笑不语。
阿水是一路从翠柳巷转出来要出城去,挨个的与故人道别,没曾想竟然能在这街市之上看见封了王的李从嘉,于是停住脚步重又转身回来。
“看样子好多了?”阿水恢复了神志清明说话亦也不屈居人下。
李从嘉还没顾及说话,飘蓬先冲上前来护着夫人,李从嘉不禁好笑,挥挥手让他一旁待着,“娥皇,我与此人相识,无妨。”
娥皇也便应了,侧身继续看那胭脂,飘蓬满腔的敌意和话语全被李从嘉的眼色压了回去,也对,夫人一时未曾记起,便不该惊了她,只得无奈退去。
“阿水,这是要走?”李从嘉展扇,清风而来,阿水理理肩上行装,“安顿好了母亲,天大地大,我不愿受你功名恩惠,便自当自己出去另谋出路。”
“也好。”李从嘉眼底露出赞赏,此人心怀仇恨尚且还能理智说话如此,红袖在天之灵亦该感其蜕变。
老板这边亦有些惊讶,不曾想阿水也能有如此尊贵旧友,李从嘉谈吐之间温和自然,却让人全然不敢妄自插嘴。
阿水向他挥手,再次向那老板李叔道别,刚要转身离开,却又想起些什么,再次停下来,李从嘉已经堪堪走回娥皇身边。
“你…”阿水在身后还似有话,那碧色的人转过身,却见阿水盯着娥皇看,犹豫了再三,终于把话说下去,“其实凤凰台上…”
李从嘉颜色蓦然一变,阿水却以话径自出口,“有他留下的…”
“天色不好,若是赶着出城去,便提早上路吧。”李从嘉啪地收扇,断了阿水一席话,阿水自是不明个中情理不过是之后偶然得见,心里揣测,只想着告诉李从嘉,“我曾事后想念红袖,心情沉重去那台上呆坐,结果无意中发现…”
“阿水!”这话明显带了语气,阿水再看娥皇背影,明白七八分,一抹诡黠笑意顿现,这李从嘉亦有秘密不能外人道,他视他为杀妻之仇,如此说中他伤口亦有快慰,最后看一眼他们一行,转身快步离去。
李从嘉见娥皇仍专注地看那胭脂,便也不多说,她却一脸笑意仰首望他,“不知这街市上的胭脂用上了可与那秘制有何不同?”
李从嘉笑着应她,“都带回去你留着把玩也好。花液精气都是美物。”
娥皇笑意更深,一时执了他的手,四下玩开去。
顺着街市走走就进了更繁华的花行街,李从嘉并不陌生,便指点着说那些歌楼舞榭间的风雅词曲,想着难得出来,倒不如也到金陵城近郊去赏花,临时起得意,没细想便问她,“我们也出去走走可好?想去哪里?金陵四周…我看….”
柔荑在握,指尖青葱,那淡色衣裙掩不住的人间绝艳带着他的手在人群间喜悦穿行,听得这么一句问话,娥皇仍是带笑回首望他,说出的话,却是折磨。
“去凤凰台吧。”
李从嘉承认人生至此,他从未如此无措。
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凤凰台…我…娥皇,方才那人不过是玩笑,说的是旧事,无关什么凤凰台,那边近日也没有什么好玩赏的地方。”
“凤凰台杏花大好,满城皆知,怎么王爷不肯赏脸陪我前去?前几日我还想着若是能出去便要去游凤凰台。”娥皇还是笑意盈盈。
李从嘉只得颔首。这边便被她拖着上了马车。
飘蓬听见要去凤凰台,更是心惊,只看李从嘉,他却只能摇头,“走吧。”
阿水说的话,她必然听见,可是却又执意要去。那台上究竟还有些什么,阿水未曾说完的话谁也无法得知,便希望一切如旧,台空人空。
李从嘉突然觉得,每一次想要彻底回到原有轨迹的时候,便总会受到冥冥之中的牵引,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他讨厌这种感觉。
他决计忘记凤凰台,错过了,不是谁的错,但是李从嘉对于自己不能掌握住的东西,也边惯常地放任自流,人生不满百,何须如此牵累。
却不知道自己越如此,越要记得。
第一百零五章 冷雨落尽悲花落(上)
娥皇径自从那软帘缝隙里望沿途街景,依然有说有笑,“我闺中时候曾经便偷偷溜出去过,那时候女英那丫头还小,跟着我便四处乱跑,回去了就被爹爹狠骂。”
车内摇晃,李从嘉淡淡的紫檀香气萦绕开去,娥皇早便习惯了这香气,蓦然却又嗅见另一缕淡淡气味,低首一看,是那香囊,夹杂着紫檀香气,别有一番风韵。
想着想着,竟忘了自己想些什么,那香囊上的牡丹,怎么就…突然折了枝叶,娥皇猛然惊起,以手抚弄额角,便知自己又入了那混沌梦魇。
“娥皇?不舒服?”李从嘉关切的声音拉回了周遭景物。
“没…”她强自镇定心神,重又恢复。
这一条出城去的路途,李从嘉亦是此生不忘。
那个傍晚的光景,如今想想,夕阳如血不堪回望,铺陈开去的就是谁也怪罪不得的记忆,如果没有阿水那一刀,或许他真的见了赵匡胤。
那么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你杀了太子哥哥,我负了约,如此却也算得公平。
不承认也罢,其实李从嘉还是想去那台上看看。只不过他亦知道有些事情,看了或许从此覆水难收,或许天南地北,老死无缘,只不过哪一种,都断然不该和…他一目重瞳映出身侧牡丹绝姿,情何以堪。
口口声声说为人夫。
更何况,哪一种,其实都没这个决心。
凤凰台近在眼前。连那山脚下的小茶铺也依旧懒懒地迎着客,今日的天色愈发阴沉起来,茶铺伙计更是无精打采,突然眼前看见了如此琳琅车马,不由地精神一振,揉揉眼睛打量着,心里不知又是揣测出些什么富贵人家的笑话来嘲弄。
市井百姓的生活其实有时候单纯得令人向往,李从嘉迎着他们目光出来的时候,便是如此想法,却也自知,自己决计是逃不开这囚笼的人。
上山登台的时候,飘蓬想伴其左右,李从嘉执意不肯,只得作罢。
那一条蜿蜒而上的独路,今日走起来,却远没有当夜冗长,娥皇随他而上,两人一路看那身侧杏花遍野,煞是艳丽。〓〓網〓
娥皇有些惋惜,“也不过是这几日光景了,再暖些,便要败了吧。”
李从嘉沉默,夜晚时候还不记得这花的颜色,如今衬着天色,竟然生出颓势。
拾阶而上,他不知道台上还能看见些什么。
天之另一方,三关平原最后一关,十万大军齐聚淤关城门之外,旌旗猎猎,有人扬鞭纵马举手一箭,辽军军旗应声而倒。
城关既破,三关尽收。
不过短短数日而已,北朝军队从沧州接连逼退契丹军队,明君亦名将,何况契丹人此战本就心内有鬼,一时乱了自己阵脚。
赵匡胤登于淤关城楼之上远眺,一时周军士气高涨战鼓震天,契丹残兵苟延残喘又还能如何。
视野开阔之处风起云涌。
这边的一方天空血水洗过,日光却愈发鼎盛起来,战场过后遍野哀鸿,自古天下便是白骨堆砌,战俘被扣押而尚有气节,自刎之人圣上下旨当以厚葬。
赵匡胤纵横如此,此时一夕得胜于那城关之上见得烽烟未息,四下火把明灭,铺天席地般地劫灰,似曾相识。
胸口钝痛,他多年积蓄骨骼远比常人强健,王饶一剑虽然凶险,却也开始愈合,此时此刻,那伤却突然隐隐地撕扯开来。
什么时候也曾如此站于高出,四下里的火光不尽,那一次,他是在等人,只不过今日,是在等山河。
凤凰山上凤凰台,江南绝景,他竟丝毫不曾记得那些凤鸟穿林,虫鸣花涧,顶上天光通透,云层却在天之尽头堆砌出一场风雨。
都说江南好。
江南亦断肠。
赵匡胤望不见的人,恰在那方天下颓然无语。
凤凰台上有些什么。
娥皇无论出于何意,李从嘉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到这里。
白日里未曾燃起火把,凤凰台上但见烟波云雾笼罩,听得风过林叶的飒飒声响,最后那阶突兀的顽石恐娥皇走得危险,他伸出手去伴她一起上来。
娥皇眼光四下里看去,面上却蓦然沉静下来,她的声音低婉却异常清晰,在李从嘉身侧不过毫厘,"我知你其实一直都想再来这里,此地不来,心结便解不开。"
李从嘉叹息,"娥皇,你从来没有忘记那一日对不对,你其实都记得,却装作不过做了一场梦。"
他先她一步,缓缓走在前方,往那石台中去。
娥皇笑,他看不见,她的笑很美,一如初见,是否越到伤心,越易平静,开口对他的话,竟然像是安慰,"偏苑撞破的一切,我历历在目,可是从嘉,我亦为人妻,此生贵贱都应誓死相随,我便是做场梦而已,不过惟愿,"她看见他前方的脚步停滞,便觉有些话或许从此再也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