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胤一望顿时难过,又知道他自己看不见不敢直言让他多想,“无论如何,不许再耗费心力了。”
李从嘉立时便觉出了他话间的意思,“你无需如此……只是昨日……”转了脸去,“所以怎么不动心气……”他知道自己起来必是要带了血丝,又不想他担心之余又怪罪御医找出了些什么别的药方来,只能如此,说完自己松手把那杯子递还给他又退回了垂纱后。
赵匡胤轻吹那汤药笑得格外教人愤恨,“好,我的错,我伺候侯爷服药。”见那榻上之人覆了狐裘去动也不动,只能腾出手来拉他,“服药的事情可不是儿戏,听话……”
“违命侯么……圣上不是亲赐的违命二字?”冷了语气去,又是一样的懒懒靠着。
“又是这样……一会儿就去命人起草诏书,换个封号,你说要换什么便换什么,先喝了药。”
他终究是半晌伸出手来接了药去,“赵匡胤,违命二字已是定局,更改不得。否则天下人耻笑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便觉空气之中那人的呼吸有些不定,“耻笑……”
药液苦涩难耐,银狐满身的人到底是松了口气,“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已经不能再继续为了这些无望的争论想要寻个结果了,耻笑也罢,他不在乎了。
一饮而尽,难得的顺利。
那人便覆手过来,“说好了……以后这些都不要去想。”
“嗯。”手指都是他温热的力度。
见得李从嘉喝了药去面色缓下来,赵匡胤执了软枕来让他倚着,窗外掩不住地悠远丧音不绝于耳,一时赵匡胤也是沉默。
宫内皆素,好在他望不见。
李从嘉静静开了口,“睡梦间便遥遥听得了……宫里怎么了?”
“今日几件事情不好。”
“丧音凄怆,必是有人亡故……”
“皇后薨,蜀主孟昶猝死追封……方才朝上便是这些。”
“王皇后……怎么忽然……”李从嘉有些惊讶,赵匡胤封后之时也算得是九天同庆,如今一朝凄凉,竟是如此之快,“因何而亡?”
“病故。”
“病故?”那一贯冷清清的人却是忽地笑起来,“好一个病故,这两字最能掩饰一切,赵匡胤,你莫不是同我一般逼死了人去还要给自己书个好听的名声……病故……”
“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那一曲谱子当真是妙绝!我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去死……我……”
终究是维持不住的温暖。指尖依旧冰凉凉,李从嘉骤然转身再不肯向外,“你顾忌娥皇是不是?”赵匡胤一时没明白他为何总说着娥皇之死于自己有关,又听他这般问也是按捺不住口气,“是又如何,她是因何亡故?”
“你自己清楚!”
“我倒是一直想让你说清楚!”他一把拖他起来逼他面对自己,“娥皇如何?你想她?还是今日如果她没死……你就不会……”话说到最后让自己害怕,戛然而止,“你到底在想什么?”
悠悠琵琶,皑皑白雪此消彼长谁也不肯放了手去,两种心念,终究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用呢。
她到底是……用死来让他永远都要嫉妒。
第二百八十四章 何曾识爱憎(中)
“我……”他死力地挣扎无果,只能靠着他不动,“我嫉妒……我也不知道……”又是语气悲戚强自镇定下来,“你放手……”肩骨被他捏得隐隐生疼,李从嘉蹙了眉去躲闪。
“不放。”
“我这时候又死不得……先放手。”
“你还敢想死?”无奈地彼此僵持,李从嘉没办法只得松了气力去随他锢着不动,赵匡胤见他忽然的无助更觉得难过,慢慢地拥着他让他先平静下来,“你嫉妒她?”
他这时候清清淡淡的声音分外安稳,无奈地样子竟似个孩子一样应着。
“那你喜欢她?”
李从嘉坦然应下,“是,嫉妒……都是因为喜欢……”
“你爱她?”
他周身一震,再也不肯开口。
“爱不爱?”他的问题咄咄逼人。
长时间地静默。
赵匡胤定定望他半晌又是笑了,安慰似地放开手去让他靠在枕上舒服些,“她教会你嫉妒……却没能教会你识得爱憎,所以从嘉……她只能用死留在你心里。”
他也是见得的,同李从嘉一样一身傲骨自持的凤凰,绝不若一般寻常女子,所以他们俩人不可能像寻常夫妻一般生老病死,鸳鸯白首,他们在一起就是彼此地对峙,谁也不肯认输。
因为太相似。
弥补不了彼此的缺憾,一步都退不得,他竟然有些替那朵艳极的牡丹惋惜……人间殊色,如今却也是生死静默,用一场死亡伤人伤己,连这法子都是同李从嘉一般的风格。
“从嘉,你总是喜欢和你一般的人事,紫檀……天水碧……弦歌词赋,包括娥皇。”
“可是你爱谁呢……”
李从嘉从不言爱,这个字是他的禁忌,因他回答不了。
赵匡胤望他靠在那里沉默无声,却是收起了神魔不伤的面具来,也只是个迷茫的赤子心性,都以为他是性子太冷,寡淡得好似提及这些感情都是玷污一般,都以为他不屑于说这些字眼,其实他只是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心澄澈如斯,荡开去了本来就是干干净净,只是生来的一切仰慕把他捧得太高,到了最后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才能为了自己而活。
他不说只是因为他确定不了。
李从嘉可以笙歌醉梦,可是从来都是冷眼旁观淡然处之,太分明的心境,果真是不容易纵情。
赵匡胤命人撤去了药碗,“今日天色尚安,出去走走可好?”
这小小檀阁憋闷不散,李从嘉也便应下。
流珠进来为他更衣亦感奇怪,国主多日都出去不得,他只是忽地动了心念,那人手间的温暖太让人留恋,他叹息一声,也就放了执念,随他出去。
宫内原本的琉璃垂花饰,五色云母屏风今日因这丧期都换成了肃静颜色,好在李从嘉眼目不好不得摘下那绸带来,不然这凄凉景致总太伤人。
赵匡胤见他缓缓出来,伸出手去牢牢地拉住他,一如当日看雪落之时,手间的力量便是担负,便是慰藉。
第二百八十五章 何曾识爱憎(下)
碧水清池,亭台精舍,遥遥丧音哀歌,赵匡胤忽地又觉得此时让他出来走走,却赶上了大丧的日子总不太好,侧目只见得李从嘉淡淡带笑,竟能看出了欣喜之感,实在难得,赵匡胤的声音缓缓响在耳畔,“你不知这檀阁四下俱是梅林,隆冬之时群芳开罢,想着你又素喜花景,便选了这梅林之后的幽静地方……”
果然鼻尖一点清到极致的梅香,若不静下心来去品,便觉不出梅花的清骨。虽是不见霜禽粉蝶,这般时日下的素心白梅傲然枝头也是别有一番清雅。
赵匡胤望望他,“眼睛好了便能看见了。”
李从嘉却是丝毫不减兴致,微微上前去举腕触及梅枝,赵匡胤松了手去任他自己上前,待在原地望他难得的轻松样子。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人花相映,李从嘉手指轻轻抚过那梅花蕊间,略一低首,吟出些字句来,嘴角笑意分毫不差。
气温对他而言已经是低得难以想象,那面上便更显得清淡秀雅,唇色也淡下去静静玉骨微笑而立,吟完忽地转了身向着赵匡胤的方向笑意顿深。㊣㊣
那人周身霸气凛然立时便是化作无形,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真心欢喜,笑得丝毫不再压抑。
一笑动天,冻土萌芽。
有多爱他此般举腕吟诗模样,如沐春光一世。
起了风,冷冰冰地伴着丧音,他却也是伴着他笑起,风神玉骨,俊逸无双,此生当为绝世,莫失莫忘,千秋功业,便抵不过这抚梅一笑。
云阶……你若在天能见,也总希望我此生寻得真心。
背弃了所有之后,终于还是能见他倾魂一笑,足矣。
良辰佳景,静静而立,过去慢慢地拥住李从嘉,看他轻嗅梅香,腕上骨骼分明疤痕消褪,便又是一场倾国烟雨色。
“喜欢么?”
“喜欢。”淡淡应他。
他便伸手去想给他摘梅而下,却被李从嘉觉出了意图,摇首阻止,仍旧是当日的良善心意,万物皆有灵性,花开之时便当珍惜,落花时节才可希冀下一季繁华。
赵匡胤也就随了他的心意,“真心喜欢?”
“真心。”
“喜欢以后便记得说喜欢,笑便要记得纵情而笑,纵是哭亦是人性使然,喜怒哀乐,人皆有之,若是记得了,身子便养好了。”
他的劝慰循循善诱竟是带了一副夫子模样,李从嘉忍不住笑得更是不再遮掩,“什么时候你也说起这些……我以为赵匡胤当张口便是天下家国,生杀一手之间。”
“本来应当是,遇见你便不是了。”
他的口气从来都不曾变过,李从嘉推开他手去让到一侧,那人便是大笑得逞又去拉了他的袖子过来,银狐覆身略微有些松动,他伸手替他整好,“冷不冷?”
“不冷。”
“真的不冷?”
“真的不冷……”几近愤然又是无法。
他记起来今天自己想过的事情,“过几日寻个天气好些的时候,去御花园赏梅好不好?”
“我这般样子又看不清楚,赏梅……”竟是自己也觉得可笑,“这里便很好。”
“眼睛或许过几日便大好了,方才望着瞳色已见恢复,别总是说些丧气话。”
“眼目当真无所谓,你便不用挂坏了。”一提及眼睛李从嘉便好似仍旧心有顾虑,赵匡胤也是无法,“闷在这檀阁里也是无趣……”
“圣上同违命侯如此并将惹来非议。”
唯恐这祥和之气忽地又被他三言两语打破,赵匡胤想也不想随口说了个法子出来,“带后宫中人出席也就是了,晋王也同往,此般便不会有人再有异议了。”
李从嘉却是忽地心里一动,“晋王?”
赵匡胤立时意识到他恐怕与晋王于江南恩怨未平,这时候说起来……却见李从嘉有些犹豫,到底开了口,“晋王赵光义,你当日救他于安东寺中?”
“是。”
“一路同你北上至今?”
“是。怎么了?”
“……无事。只是你记不记得当日那杯沁骨?”
赵匡胤手下微微一动,低了声音,“记得。”
李从嘉也便沉默,身侧的人幽幽开口,“你不清晓我此一路亦不是一帆风顺,陈桥之夜诸多变数,甚至……若不是光义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