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我太不自量力了么,可是如果没有野心的话,赵匡胤早就死在流离失所四处征讨的旷野之上了。
我只是要得到我要的。
我只是不甘愿变成那堆无人提起的白骨。
他绝望地在未央殿后方看着那些火,他想起自己的话,“如若你再敢负约,我就一把火烧了金陵。”
“李从嘉,我收回那句话!我收回那句话你听见没有!”他仰天长啸竟是动了真气,四方龙吟回响不绝,赵匡胤眼见得那方火光冲天想也不想直接策马冲入未央殿中。
殿内温度灼人眼目,瞬间扑鼻而来焦灼的气味,赵匡胤下马四处大声喊他的名字,忽地看见有人影瘫倒在地,他胆战心惊,微微开口,“李从嘉……”
顶梁坍塌而下,他侧身闪避,仍是向着那人而去,“李从嘉……我收回那句话,我不要了,金陵不要了,这里统统不要了。只是你……好好活着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让你好好活着……”
那人突然转过身来,一脸笑得格外癫狂,“大哥你果然重情重义!如今眼见得胞弟就要烧死在火海之中还不忘了追忆旧日情事!”
赵光义肺间吸入黑烟剧烈咳嗽不止,俯在地上冷冷看着那失魂落魄的人,他从来没有这么看不起赵匡胤。
为了私情碍手碍脚,情急之下让自己全听见了他的肺腑之言。那幅画是心结,那个人就是心魔。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多情未已难拘束(下)
赵匡胤突然惊醒,过去一把扶起他来,“光义!光义你怎么在这里……”
赵光义别过头去,“李煜不在未央殿里。”
赵匡胤带他一同上马再次挥鞭闯出即将垮塌的未央殿去,火势太大,再无人进得去。身后曹彬只待一小股宋军入宫来护驾,这方见得晋王受伤赶忙上前,楼阁灰烬不断飘散,身侧有惊慌宫人四下奔逃,赵匡胤一把拉住一人,“国主在何处?”
那小宫人带了哭音,“国主方才还在玉霄阁上……可是现下未央殿起火……国主怕是……”
赵匡胤放开她,“曹彬!带晋王出宫去传军医诊治!晋王身有旧伤不得再有差错!”说完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曹彬,“快些出去!”
“圣上万不可在此地久留啊……臣一路赶来,见得石桥之后佛寺也有明火,再这样烧下去势必全宫毁于一旦……”广凉寺更无人搭救,此时必是全寺憋闷其中,能逃出来的人少之又少,赵光义咬牙愤然,那飘蓬必是觉察了什么,听闻寺中有老僧要与国主皇宫同焚,这才故意放起火来,此般广凉寺中众人也是自救难保,再不可能出来伤害国主了。
“命部分人进宫来救火!决不能让火势不可控制。”
赵光义这边渐渐缓过来,突然开口,“未央殿虽然起火,可是李煜确实不在其中。”这一句话到底是给了那贵为一朝天子之人零星希望,他剧烈咳起,“大哥还记得光义身有旧伤……哈哈,我以为大哥早就忘了。”
赵匡胤再不能拖延时间下去,他转身向着玉霄阁而去,“光义!先出宫去疗伤!”
玉霄阁上,那袭白色的影子还不及下完长阶便被一人一把拦住,听得是个女子之音,好似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国主,现在不能去未央殿,小长老……他是上朝派来之人……”
李煜周身一震,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真的听见实情却依旧觉得难过,到底是自己太过于执着人心了,“你……你是?”
那人半晌无言,“国主定是不记得惊蝉的。”她今日也是一身白衣,简单地挽起头发来,那唇色微微咬得就要出了血来,她做了多久的决定?终于见了那未央殿当真骤然起火之时,才发觉其实晋王选错了人。
她狠不下心来。
何况本来……已经害他如此。
李煜这才记起这是自己给女英的侍女,“你进宫没有多久,这时为何不出去?女英……”他突然想起来方才听见流珠的声音,那么女英……“未央殿因何先行起火?”他终于见了焦急,惊蝉竟然这种时候还会觉得庆幸,多少人想见到他破了风轻云淡之后的模样,如今宫破火起,这鬼魅的夜里,只有她看见此般国主。
清淡的瞳色,近似琥珀一般,却是空洞得让人害怕。
“未央殿因何起火?说。”他仍是坚持要回未央殿去,“我曾说过,誓与此宫同在,你这时劝我亦无用,如今我眼不能视,国破家亡徒劳留在这世上何用?”他三三两两说完,竟然不见难过。惊蝉自知罪孽深重,左右为难,他本该是那么美的一道风景,如今纵使真如晋王所说该遭天谴也当是历尽劫难,该是尽头了,不要再折磨他。
惊蝉挣扎了这么久,从将女英出宫的消息泄密出去之后便一直不能安心。
其实江南于她本该是短暂的一场梦而已,却不知道这梦越做越不愿醒。流珠曾经无趣时候一起闲聊起旧日,她说国主以前挚爱天水碧,一袭山河锦绣举世皆惊。惊蝉幻想过多少次那样的画面,今时今日却间或扼杀。
到底心有不忍,虽然已经回不了头。
他执意推开她的手去。
“国主,不能死。”惊蝉无法,逼得急了脱口而出。
李煜微微一愣,“为什么……不能死。”
“只要有一个人的期望,就不能死。”她言语之间不见深刻大痛大悲,只是很简单的言语,却突然让李煜涌起无限的感伤,“我为什么不能死……事到如今,没有任何期望了。”
惊蝉知道无论如何拦不住他,只得最后放开手。
越是极致的事物便越短暂么,他旷世难寻,所以也当付出更大的代价。
李煜行动不便,他下得两方石阶去的时候,忽然觉得阶下又有人前来。
只是这一次,这种感觉很奇怪。
第二百二十三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上)
惊蝉忽然一声惊叫,阶下之人拔剑震慑下去,李煜只觉得身侧的惊蝉匆忙跑走,几乎是慌不择路。
他继续往下走,愈发地离那人近了。
赵匡胤眼睁睁看着他一袭白衣,消瘦苍白得触目心惊,他几乎不敢开口说话,好似这句话都能摧垮他。
可是他的姿态依旧优雅如昨,淡淡的样子丝毫不见自怨自艾。
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他看不清楚他的眼目。
不管不顾疯了一样地赶到玉霄阁下,赵匡胤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境况,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般模样。本来满腔惊恐,现在一瞬间全部放下来,突然觉得没有话说。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
他就那么看他自己慢慢地走下来,那袭白色的影子分明是看见了自己的,可是为什么同样也没有说话。甚至面色平静得让人不敢相信。
一步一步。░░網░
李煜走完白玉的长阶,恰恰在他面前。悲喜不惊,一如既往。
他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总觉得有一种感觉,可是这一夜光影太过明亮,他实在是看不分明,头晕目眩得厉害,分明是犹自强撑到现在。
仅仅是一秒钟,李煜觉得有人,却不曾听见那人上前说些什么,便也就当做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宫人,他刚欲走过他去,却忽地开了口。
赵匡胤眼睁睁看着他安安静静从自己身侧经过,走了几步,慢慢侧过身来,一如既往悲喜不惊的口吻,他问自己,“未央殿火势如何?”
他几乎不敢相信,就那么望了他很久,四下里都是黑烟弥散,只有眼前唯一的清明,梨花白的一袭披风之下,那道影子就要撑不起来,随时好像都能散入风里此生不见。
你怎么了……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全凝在胸腔肺腑问不出来。沉默,眼看着李煜就要走远,自己竟然还能开口。赵匡胤缓缓答他,“火势渐大,不可收拾。”
八个字,那人影骤然停住。
扑面而来的焦灼气息,李煜知道未央殿先行点火必然有隐情,他知道女英一行可能已经回宫来了,他也知道他曾经立誓国破之后引火自焚,他知道本该去奔赴自己最后的命运的。可是他突然听见这八字,连呼吸都忘记。
这么久了啊……
那个人的声音。
原来过去这么久了,久到他几乎……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暮色四合,空楼高阁,有人临窗微笑,说得笃定,那一身的江南烟雨,那轻轻浅浅的光影打在上面,恍惚间突然让赵匡胤害怕他真的凭风而去。
如今,他褪尽了清浅碧色,只是一袭梨花白色,只有那骨血里的风雅如故。
多想,多想再看你夜雨满身,淡笑回首,笑尽人间飞鸿,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李煜以背相对,久久伫立,久到他开始怀疑这又是自己的幻境,最后一丝希望,他微微转过身去,却不愿意抬起眼目来,睫羽轻轻垂下,半面脸色被火光映照得更显秀极。
“你……来了。”他最后还是这样对他开口,说完却又转过身去,仍旧是向着自己要去的方向就要离开,彷佛这话无关紧要,仿佛今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被他轻然化于无形。
好像你赵匡胤,也没什么重要。
赵匡胤突然冲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臂,那人几欲承受不住俯下`身子晕眩难忍,那剑眉之人分明觉出了事态的严重,他到底怎么了,低下`身子托着他的背让他起身,“你怎么了?”
他以袖掩口不住摇头,胸腔剧烈的起伏之后终于微微站定,“放开我。”那口气冷得不容置疑,赵匡胤松开手去,他便重又转过身去要回未央殿,可是现下那火已经成了星火燎原之势,燃起了宫中藏书之所,古籍经典俱是纸张枯旧,一燃起便救无可救,李煜再走几步过了一方浅浅荷塘,几乎就能立时踏入火海之中。
“回来。”赵匡胤叹了一口气,“你还是这个样子……别往前去了。”
“早便是不一样了,如今圣上贵为真龙天子,恕罪臣无礼今日不能跪迎了。”他走得很慢却丝毫不见犹豫。
“李从嘉。”
他笑起来,“李从嘉被你一箭射死了。”
赵匡胤知道他在说江畔那一箭,怒火瞬间而起,飞身上前一把将他拦回,死死扣在肩上,那触手之处隐隐见骨但觉消瘦惊人,他不由松了手下气力,“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答应过什么……你答应过绝不会再负约!”
李煜不辩解不理会,“放手。”他早就经不得这黑烟熏扰已经是难耐至极,声音虚空无力,像是累极,“罢了,都过去了,今日江南国主亡国于此,殿上立誓天下都听在耳畔,我必是要一死的,赵匡胤,放手吧。”